本书收录小说24篇，随笔18篇。作品多以农村为叙事背景，由于作者对苏北乡下生活较为熟悉，他笔下那些密实而又温婉的生活细节，犹如涓涓细流般汨汨而出，动人心弦。那些朴实而又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各色人物，既能唤起读者的时代记忆，对作者所走过的时代感同身受，又能感受当下。

汤涛，生于1967年，江苏灌南人，高校教师。博士，研究员，业余从事文学创作。

小说
小奶奶
奔跑的玉萍
菊生
铁棍
水姑
门响
赶考
杀手
王三
婚礼
惊梦
老×
羊建宁
周万户
一窗明月半床书
桑老师
顾加友
吴小四
小赵老师
浴室里的师傅们
小狗爷
出租车司机张师傅
发榜日
轻飚与沉重：『奔跑』的文学蕴涵——评汤涛小说《奔跑的玉萍》
随笔
三口街
旧物与往事
父亲的诗
晚饭花
室友们
年少三梦
水塘·乐园
虾籽
豆丹
苜蓿
逮鱼系事
『芋头』
黄花菜
菜花黄
年菜
山茶花
趣味小龙虾
我的大学

我的写作
我开始写作之后，朋友
问常有这样的疑问：“这个
人怎么突然动起笔来了？”
回过头去想，这事儿连
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还得从小奶奶的死说起
。
2016年春，族中一位我
十分尊敬的老人——小奶奶
突发疾病离世，引起我深深
的惋惜。
小奶奶同亿万普通的农
妇一样，坚韧善良，勤劳节
俭。在我印象里，她几乎总
是围着灰布围裙手脚不住地
忙碌。晚年她跟着小儿子生
活，也绝不坐吃闲饭，而是
尽己所能分担点家务和农活
。
在我对小奶奶有记忆的
时候，她好像已经是老人了
。我父亲是教师，母亲管束
孩子又很严。在小奶奶看来
，我们家家教很好，而我与
族中那些顽皮淘气的男孩比
起来又很“仁义”，所以她很
喜欢我，跟我说话，从来都
采取平等的态度。她家大儿
子娶媳妇，除了安排我“压
床”外，闹洞房的时候还请
我第一个“摸马桶”——当地
婚俗，娶亲当日，新娘在漆
红的木马桶里放一些花生、
糖果以及染红的白果，等等
，供男孩子们分抢。后来小
奶奶如愿有了长孙，孩子落
草，其他人闻讯上门，她拦
住不让瞧，非得等我看第一
眼。
小奶奶是在高寿上去世
的。儿女成行，也全都做了
人家的爷爷奶奶。在她活着
的时候，各家都尽了孝心，
没落下什么遗憾，丧事就少
了悲伤的气氛，办得热热闹
闹风风光光。唯独小爹爹不
能接受小奶奶的死，做出许
多反常之举：出殡之日将平
时积攒的纸币当纸钱撒；在
小奶奶的骨灰被埋进离家好
几里的公共墓地以后，几次
瞒着家人偷跑去看；平时最
爱玩的麻将戒了，农活不帮
忙做了，连看人的眼神也变
了……
“小奶奶把小爹爹的魂带
走了，小爹爹离死不远了。
”这年夏天，我回去探望病
中的父亲，在我们关于这对
相濡以沫的老人的谈话即将
结束之时，家姐感叹道。我
应该为小奶奶写篇纪念文字
的，借以弥补缺席她葬礼的
遗憾，本已一闪而过的念头
因为家姐这句话重回脑际。
因为，用它作为一篇文章的
结尾最好不过了。
《小奶奶》写出来后，
我将它发给在省级机关工作
的一位朋友，请他读读看。
这个朋友写过一部长篇小说
，他是省作协会员，其分内
工作之一是负责编辑全省司
法系统一份内部刊物。很快
，他回了话，在微信里说了
许多溢美之词，并且希望我
同意将文章用在那个内刊最
新一期上。我能有什么不同
意的呢？不久，此文又经由
我一个学生之手制成“美篇”
，在其微博里传播，得到不
少读者点赞。
有人以为我是搞文字工
作的。差不离吧。我本科念
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以
后又一直在高校工作，自然
免不了经常与文字打交道，
但笔下真正跟文学沾边的却
是少而又少，数得着的不过
寥寥四篇——工作前后各两
篇。《高老头》与《小石桥
》，念书时候写的，登在学
校校报上。《高老头》借用
巴尔扎克长篇小说的名字，
写我们大学宿舍楼一位高个
子年老门卫（他应该早就作
古了，若还活着，也将近一
百岁了）；后一篇写一个单
相思青年石匠的短暂爱情。
工作以后的两篇，一篇是小
说《槐花又飘香》，曾经交
给一个爱写作的高中同学拿
出去发表，结果如泥牛入海
，底稿在我单身宿舍的床铺
下压了好几年；另一篇是散
文，题目忘记了，好像就叫
《无题》，写的是初夏某个
清晨新荷初绽的景象。
……
也有不想写和写不下去
的时候，全凭几位同道师友
的鼓励和责怪。在这里要特
别感谢李惊涛教授。他真是
我朋友圈当中罕见的有君子
之风的人物！他曾在北师大
任过职，在回到家乡当了几
年地市级电视台台长后，又
果断去职，重新应聘到大学
任教。他是小说家、文学评
论家（作品曾被《新华文摘
》全文转载）。在我们从未
谋面的情况下，出于单纯的
喜欢和对文学“新人”的提携
，他通过他人转达了对《奔
跑的玉萍》的极高评价以及
对我的其他几篇作品的肯定
。去年夏天，我请他客，先
约在江边一个景点见面。那
是入夏以后最热的一天，我
原本以为水边会凉爽些。没
想到，曲曲折折的木质栈道
上无遮无挡，溽热并不亚于
平地。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
不耐烦，一面用毛巾擦汗，
一面跟我描述我已淡忘的《
奔》中的细节。言语谦和，
全无教授腔调；态度亲切，
宛如邻家兄长。我的《奔》
刚在某个杂志上发表，过了
不几天，他发来了一篇四千
多字的评论文章。当时，我
在会中，匆匆浏览了大小标
题，激动得难以自持，在会
场外徘徊好一阵才平复心情
。
在公众号上发了十几万
字以后，先前鼓动我开公众
号的那个朋友又鼓动我：是
时候考虑整理出版一本书了
。此议正合我心。其实，书
名我早就想好了，就用我已
经发表的一篇小说的名字—
—“门响”。
此文可以当序言，只需
再添三个字——
“是为序。”

本书收录的部分作品发表于《雨花》《山东文学》《北方文学》《连云港文学》等刊物。
文章简约、明快、睿智、深邃，意境清明，看似寥寥几笔，却蕴藏广博，含敛深厚。
生活的逻辑是最大的逻辑，生活中实际发生的事才更有说服力——生活中就有虚构不来的荒诞和巧合。谁能想到，爱好打猎的小狗爷有一天会死于自己惯使的猎枪之下？

由于汤涛对苏北农村生
活熟稔，他笔下那些密实而
又温婉的生活细节，犹如涓
涓细流般汩汩而出，令人信
服。
汤涛的小说语言既生动
又节制，且能够在生动中达
至节制的至境……让他笔下
的小说文字真正抵达了“行
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的艺术境界。
——李惊涛

小奶奶
小奶奶去世前没有任何征兆。
前后庄子上的几位长寿老人过世，事后细细回想多少都有迹可循。有的吃完晚饭，一反常态，拄着拐杖出去绕一大圈，跟处了几十年的两三个老姐妹见个面，到下半夜一觉睡过去。有的以茶代饭，用三五日把身体排空，做好大去的准备。最离奇的，有个老人，离世前一天还顶着烈日在自家门前的菜园里劳动。架子上西红柿熟了，他用大红色的塑料袋剪成的长条系在竹竿上高高地插在地里，风吹过，薄薄的塑料片上下飞舞，吓走了偷吃的麻雀。熟人走过门前问他在忙什么，老人的回答很疹人，说在起“名旌”（写明卒者姓名、身份的大幅红布，悬挂在丧事现场，丧事结束后取下盖在棺7卜上下葬）。阴阳先生说，其实说这话时老人的魂魄已经不在身上了。
小奶奶是我未出五服的本家长辈。住得离我家旧宅很近，也就几十米距离，她的女儿二姑是我小学一到五年级的同班同学。二姑数学好，我语文强一点，算总分相差不大，都在班级前几名。我们经常在一起写作业，结伴上下学。脚一抬我就会到小奶奶家里去，小奶奶不把我当小孩子看，每次看到我必先停下手中的忙碌，亲切地叫我的乳名，微笑着问我吃了没有，父母忙些什么，然后家里家外做她的事。她是体体面面的人，一年四季衣服朴素整洁，从来不敞着头出门，总是把头发一丝不乱地梳成髻，用黑丝网拢住，再用发簪别住，天冷的时候头上会扎一条深褐色的三角围巾。我到县城念高中不久，一家人就随父亲工作调动搬到离家十数里之遥的一个中学校园里生活，加之随后老房子破败被毁，回老家的机会不多，见到小奶奶的机会更少。
在小奶奶去世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父母到老家参加一个小辈的婚礼，顺便去看了她，给了她和小爹爹一人二百元钱，那时小奶奶没有异样，谈吐自如，说是能吃能睡，就是不太能下地走动。
过世当天，小奶奶吃完晚饭，如同往常一样早早卧床。
苏北乡下的老人，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早起早睡。即便家家有了电视，晚饭后也就胡乱看几眼，很快就休息。老人觉短，睡到半夜醒来就欠起身半躺半坐在床上扯扯家长里短，乡下人日子长，话题都是扯过多次的，慢慢就淡了，像白开水，无非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末尾在对自己或者他人生活的无奈，儿孙的不争气的感叹中结束。听到鸡叫头遍，望望窗外估摸下天色，再补个短觉。一般是小奶奶首先掐断话头：
“明天还有事，睡觉！”
小奶奶先是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后来哼哼唧唧翻了几次身，再后来挪出上半身靠在枕头上。小爹爹睡在小奶奶的脚头，觉出有点异样，问是怎么了，小奶奶说没有事，就是突然胸口疼，小爹爹说要不要上医院，小奶奶说不用，靠一会儿喘口气就会好。
小奶奶一辈子很少去医院，怕花钱。遇有小毛小病拖拖也就好了，实在撑不住，就到村卫生室打个小针。其实，小奶奶不缺钱，老夫妻俩现在每个月有政府给的三四百元补贴，子孙辈素来孝顺，逢年过节总会给钱给物。小奶奶把钱攒着，不存银行，藏在床头放衣服的木头箱子里，箱子上堆满了棉被被胎或其他杂物，箱子是上锁的，钥匙只有一把，小奶奶用一根长长的毛线绳系到裤腰上，从不离身。小奶奶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儿子大爷家宅基地拆迁，原地补了几套房子，楼上住人，除了自住和给自己的儿子住外，楼下房间拿出来出租做商铺。大姑家雇了六七个人养了一个工程队给人做家装，三姑家开了蛋糕店，四姑家在街上开了一个网吧，家家钱没少赚，都买了小轿车。相比之下，二姑家算最穷的，日子过得紧巴。今年春节我回老家一趟，在亲戚的宴席上见过二姑，二姑说二姑爷老实人，没什么手艺，做不成什么事，养羊羊死了，养猪猪发瘟，现在就跟着建筑队在县城里打打小工。一儿一女都成家了，儿子都有孩子了。两个孙女一个孙子，只有一人有户口，眼看到了上学年龄，她问我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能不能找到人帮忙把另外两个孩子的户口上上。
二姑家日子过得不好，小奶奶觉得都是自己犯了两个大错，错在不该强行让二姑初一下学期终止学业回家务农，如果一路念下去，说不定也会像我一样考上学校吃上公家饭。错在自己没把好关，未把二姑嫁到殷实人家。所以，她一直就背着两房媳妇偷偷给钱接济。小爹爹劝她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做老人的该吃吃该喝喝，小奶奶听不进，依然我行我素。老夫妻俩吃喝是儿子管，穿的有闺女们孝敬，不大有用钱的地方。小奶奶与小爹爹的钱是分开的，各管各，这在农村老人中不多见。小爹爹偶尔开小奶奶玩笑，跟她借钱做麻将本，小奶奶老大不乐意，先是说自己的钱自己管自己用，实在拗不过，爬上床把木箱子上的物件一一挪开，取出钥匙打开锁，用肩膀抵住箱盖手伸进去摸索半天拿出一两张十元的票子，用力地塞到小爹爹手里，说：“就这么多，拿去输，老赌鬼。”小爹爹看着小奶奶爬上爬下才给这么点，笑骂道：“钱就是你的命！”仍旧把钱还给小奶奶。
二姑家的房子是个半拉子工程，原计划是三下三上的楼房，钱不够，先建好一楼住人，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