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获数奖的九零后作家邓观杰的首部短篇小说集，由八个短篇组成。作者以强大的消化能力，将他所洞察到的一切统统吞进腹中，再通过书写把它们从身体里一一掏出：被追捕的白犬、消失的父亲、怀念巴黎的外祖父、放映《哥斯拉》的小镇、台北的马桶、偷盗故事的人……所有的一切都留下了这具身体独有的历史痕迹。作者在过往的巨大废墟中徘徊，试图在时代裂隙中重建记忆，让记忆在废墟中碰撞相遇。
这是废墟的故事，也是故事的废墟(精)。

邓观杰，青年作家，年仅28岁已获得《印刻》超新星文学奖、香港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马来西亚花踪文学新秀奖等奖项。他擅长以质朴而老练的文字、青涩又老成的叙事腔调，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矫健跳跃，于废墟之中为读者打捞起一个个真实又荒诞的故事。

序
故事总要开始
巴黎
Godzilla与小镇的婚丧嫁娶
林语堂的打字机
故事的废墟
乐园
洞里的阿妈
弟弟的游戏
后记
出版后记

怪物、写作机器与废墟
——序邓观杰《故事的废墟
》
黄锦树·暨南大学中文系
教授
一九九三年出生的邓观
杰属九〇后，小我二十六岁
，是最新一代在台获奖的小
说作者。虽然同样是经由文
学奖而进入文学场域，但在
中国台湾的文学奖朝向参赛
资格限定本地作者之后，台
湾的文学奖扮演的角色或许
已不再那么显眼。从观杰的
资历来看，所获三个文学奖
横跨马来西亚和中国的香港
、台湾，也都是以大学生为
对象的文学奖。二〇一三年
，二十岁那年获马来西亚花
踪新秀文学奖小说首奖，初
试啼声（该篇作品没收入本
小说集）。四年后，二〇一
七年香港全球华文青年文学
奖小说组首奖。二〇一八年
印刻文学超新星文学奖首奖
的作品，原系同一年政治大
学道南文学奖的首奖作品，
差不多可以说是中国台湾地
区的大学生文学奖。
这本小说集收录的是作
者第一个十年的习作。只有
八篇，数量上不甚多，但作
为一个上大学才开始学习写
小说的新人，进步却相当显
著—他很快就掌握了小说的
基本技艺、节奏，甚至展现
出自己对小说的独特感觉，
这是相当难得的。这些小说
大都写得不错，看得出才情
和潜力。同样就第一本书做
比较，邓观杰甚至比龚万辉
和张栢榗还老成、老练些。
多数篇章都以第一人称
视角展开叙事（只有《乐园
》除外），多篇有双乡的结
构（除了《故事总要开始》
），不难看出经验的对照给
予的启发。小说的家庭剧场
，父亲要么缺席，或处于不
重要的边缘位置，这也是颇
耐人寻味的。从这些作品里
（除了其中的两篇），我们
可以看到三个主要的装置—
怪物、文字机器、废墟—有
时是同时起作用，有时是单
独起作用。用作书名的“废
墟的故事”即同时包含三者
，故容后讨论。
二〇一七年的获奖作品
《Godzila与小镇的婚丧嫁
娶》是篇力作，借由怪物哥
斯拉（Godzila）（哥斯拉
系列电影里灾难的想象，同
时是具有世代象征意义的流
行文化指标）来敷衍一个小
镇的变迁、人物的成长代谢
。电影院、麦当劳的引入，
是都市化（资本主义化、“
发展”）的深化，直接冲击
小镇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
。小说中穿插着许多乡土小
说常见的情节：“我”成长、
祖母老去、电影银幕上的哥
斯拉影象、作为麦当劳赠品
的塑胶哥斯拉“实体”。最终
，它仿佛幻化潜入地底，淘
空了小镇，让它一步步成为
废墟，就像那没有如愿“一
直开到后山芭去，带旺这一
带乡镇”的火车头，那一度
热闹的电影院、旧街场，它
们要么消失，要么成了废墟
。作为小说，它以婚礼和葬
礼的荒谬同时成功地营造出
闹剧狂欢，哥斯拉退居幕后
—即便是新版的—过于拥挤
的小镇已容不下它，它自身
也无可奈何地废墟化。
《乐园》的游乐园装置
，作为殖民的现代性隐喻，
一种机械装置，它是能带来
欢乐的现代“怪物”。一种超
现实的存在，它庞大、它能
移动、它内含鬼屋，它成为
“建国”实质的家。“白天以
生锈铁器拼凑而成的废墟，
到夜里就一洗颓相”，它会
发光。时移事易，衰败之后
，“矗立的乐园忽然变成了
一块巨大的废墟”，在那废
墟的废弃鬼屋里，幻化演出
马共的森林剧场。当然，那
早已是大马历史的废墟了。
那废墟，在《故事总要开始
》里重演了一次。在那篇晦
涩的寓言里，革命那怪物引
发的狂火意外地烧遍马来半
岛，一切烧尽之后，余下的
，除了废墟还能是什么？
两篇《林语堂的打字机
》都直接关涉“写作机器”。
身为五四散文名家，林语堂
和南洋的渊源，最主要就是
受邀到星加坡担任南洋大学
首任校长，不到一年就灰头
土脸地被扫地出门（当然和
当时的冷战政治、星洲的左
翼狂潮有直接的关系）。小
说关切的不是林语堂与南洋
，而是挂着林语堂名义的中
文打字机。新文学名家、那
一代最成功的英语作家去发
明中文打字机，这事本身就
富传奇意味。那让林语堂尽
心力的机械装置是个现代梦
想、神奇装置，当然也是个
“怪物”（尤其在邓观杰的小
说里）。因无法量化生产，
林语堂的中文打字机原型机
最终其实成了奢侈的废墟。
而观杰小说里的林语堂的打
字机比较像是架自动书写机
器，一台超级计算机，臆想
它可以让不能言者言，让不
可说的变得可说，并给予说
者启示：“我将最私密不堪
的记忆与经验交给他，他就
会借我母亲的语言，以此为
我个人的困境指引出路。”
那也涉及写作的救赎与伦理
：“弟弟既然无法言语，我
的记忆也不可靠，我所写出
并读到的一切，都可能是出
于先生和打字机所杜撰的故
事。故事就是故事，文字就
是文字，相信两者与救赎的
相连，和母亲的迷信相差无
几。”从存在的废墟里汲取
意义，救赎与否，是信仰层
次的问题了。从这个角度来
看，对他而言，所有的故事
或许无非是某种意义的“废
墟的故事”。
《废墟的故事》以校园
废墟为舞台，把故事的窃取
、挪用（从经验的废墟）、
诸多废弃物组成的巨大垃圾
怪物、文字机器（计算机）
、电玩游戏（降落的砖块）
和打字（练习）、网络色情
和现实的恶，全都

与余华、王安忆、刘震云等作家作品同获《亚洲周刊》2021年度十大小说。
马华文学新生代代表作家，《印刻》超新星文学奖、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花踪文学新秀奖得主邓观杰首部小说集。
以细腻敏感的笔触穿越历史，以错综复杂的废墟和幻想书写现实经验。
黄锦树、张锦忠、连明伟等名家倾情推荐。

这部小说集里收入的七
篇半小说，可以算作我写作
第一个十年的总结。
十年这个数字有特殊的
意义，在这十年开始的时候
，我才刚从马来西亚来到中
国台湾，住进林口山中的侨
大。秋天，强风掠过茂密林
木时发出海浪般的沙声，冬
天下雨，山中涌起前所未见
的大雾。新世界正以迷蒙姿
态在眼前开展，因为无知所
以勇敢的我，几乎是蛮横地
选择了文学，并且毫无理由
地，决定要写小说。
从十年后回望，这样的
故作姿态，多少带有点尴尬
但迷人的青春气味。那之后
搬到台北，空气湿润，我在
没完没了的阴雨和好几份工
作的缝隙之间，开始散漫的
修行。十年中经历几次动荡
和转折，最终却还是带着强
烈的自我怀疑，离开学院找
到新工作，又辞去了工作，
又找到了新工作。
凡此种种，皆远远偏离
了当初设定的航道，现在的
我，大概会让十年前刚到林
口的我失望吧。
然而这或许也是一种成
长。我鲜少感受到部分同侪
和前辈们说的，那种有如神
启的书写经验。写下这本集
子中最后一篇小说时，我同
时在写毕业论文，并且辞去
了工作，每日睡到中午以后
才起床，埋首于棉被和电子
档之间，听几乎破掉的音乐
，选择性地滑着三种社群网
站，闭目不看撼动心神的新
闻，和那些贫瘠苍白的文字
持续缠斗。
这些困难究竟源自何处
？那为什么还要写，既然写
作让我痛苦？我反复这样诘
问自己。
也许是因为，我对太多
事情感到困感。比如原生家
庭的创伤、比如身为华人的
意义，书写的技艺、无故降
临于人的不平之事……我满
腹狐疑，而小说是我唯一学
会的提问方式。
要到很晚才意识到，这
根本是请鬼拿药单。我所找
到的小说擅于模糊而非厘清
，长于歧义而非定义。因此
每当我尝试用小说为问题找
出答案，那些答案都诱导我
走向更远的问题。太多问题
而太少答案，书写因此艰难
挪动，必须小心翼翼地变换
不同的姿势，反复踩在同一
个脚印上，以此一再探测脚
下的土地是否坚实。
也许问题出在我身上。
在台湾十年以后，我很
可能已经逐渐远离当初从家
乡带来的问题，导致说，我
如今所追逐的只是那些问题
的残影。我的意思是说，因
为少年时期的教育严重匮乏
，因此如果我对马来西亚能
有任何脱离个人经验之外的
认识，那几乎全都来自中国
台湾。
……
从这样的后见之明来看
，初到林口的我之所以选择
了小说，或许也是因为，在
懵懂之中隐约意识到了这样
的可能。（对一无所知的少
年巫师而言，究竟是他选择
了魔杖，还是魔杖选择了他
？）
遗憾的是，这种对小说
的认知，似乎也不会让我的
写作变得比较愉快。幸运的
是，这部小说集的完成得到
许多人的帮忙。
首先是这本书的编辑禄
存。我也曾经短暂当过编辑
，然而就我对编辑工作的认
识，禄存的诚恳与认真实在
惊人。我自知自己的疏懒与
骄傲，因此如果没有他专业
的建议、数杯咖啡的督促，
这部小说必然还遥遥无期。
接着是柏言、佳机、写
作会与写作坊的同侪、
Hoydea中偶遇却记不得名
字的许多朋友、陈志信、黄
锦树、高嘉谦三位老师，还
有我从未见过的林奕含。感
谢他们向我揭示文学的样貌
，并且在我穷困的时候给予
经济上的援助，没有他们的
善意，这部小说不可能存在
。
当然，最要感谢的人是
嘉珊，伊的手迹遍布整部小
说的内里。
最后谢谢愿意读到这里
，与我共享问题的你们，我
对你们眼中所见的风景深感
好奇。

《故事的废墟》里的阿
蔡说：“故事的盗取者必有
矫健身手”。“矫健身手”其
实是所有说故事高手的必要
条件。邓观杰当年“决定要
写小说”，十年磨一剑，一
出手就不同凡响，堪称高手
。
——文学评论家 张锦忠
跨国界的经验与思考、
对文字的敏感与勇敢、捶打
多种叙事方式，把故事（和
它的细节）述说得至为精彩
。一位来自热带小镇的青年
小说家，拥有丰饶的童年存
折，提着林语堂的打字机，
如同新版的哥斯拉般轰轰隆
隆地杀到了。
——作家 陈雨航
当他们自夜暗的酒馆离
开，邓观杰正翻身跃进文明
的废墟。时间编织空间，于
是“此身”的出与入，困与逃
，离别与归返，成为把握小
说的重要线索。粪坑、缥缈
的巴黎、漂流的打字机、荒
芜的乐园、倒闭的电影院，
观杰展现其矫健身手，在废
墟流观与漫游。那让人想起
阿伦特对本雅明的评价：“
有如潜入海底的采珠人……
从深处将珍珠与珊瑚取回海
面。”
——小说家 陈柏言
成熟的叙事，来自往复
的斟酌审定；殊异的声音，
来自漫长的自我锻炼。作家
的第一本书，记述家庭，追
溯家族，乃至在故土与新故
土之中思索国族身份，借由
承袭覆议的文学技艺，深刻
探问悬而未决的未来命运。
精准的迷路，认真的对决，
故事开始之前，都将先以故
事完成自我。
——小说家 连明伟

该从哪里说起呢？
这样说好了，首先你要知道，我祖父是伟人。
我祖父是伟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当伟人是每个人的梦想，想当伟人很难，可是要当伟人的孙子，那更是三生也修不来的难。这是从小我大婆婆和阿爸就一再告诉我的。可是你也不用太羡慕，上天要给一个人好处，少不了多捎带些麻烦，所谓天降大任于人，必先给点麻烦嘛。当伟人的孙子也是这样，经常有些凡人遇不到的麻烦。
譬如说我家里人都告诉我，除了小叔叔之外，我是祖父最疼的小孩，我对祖父的疼爱却印象不深。大婆婆有时要我陪她逛夜市，她会指着卖芋头糕的摊子问我，以前你阿公每天买这个给你吃，你记得吗？我漠然摇头。然后我大婆婆就急了，怎么会不记得，她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他连我的都不买，只记得买你的，怎么不记得。
大婆婆唠唠叨叨地皱起眉头。我看着摊子上印着的芋头糕照片，努力回想芋头的滋味。
这种事经常发生。
又像我上中学那天，全家都来观礼。典礼结束，校长郑重地拉着我和小叔叔，带我们看礼堂的匾额。新盖好的礼堂气色鲜白，匾额乌黑暗沉地压在白墙上，上面写着“声教南暨”四个飞横大字，张牙舞爪地俯视我们。
林立邦，上面题的是谁的名字呀？校长亲切地问我。
我看不懂书法字，眯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校长笑了，他转而指向印在墙边的一串数字。林立邦，那这是什么日子啊？我迟疑不决，望向小叔叔求助，小叔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倒是我阿爸急了，笨！我阿爸说，是你和小叔叔的生日啊，上面字是阿公写的啊，礼堂是阿公捐的啊。阿公以前不是带你来过很多次了？怎么会不记得？
我漠然摇头，眼角却瞥见小叔叔缓缓点头。哦，他说，我知道啊，阿爸以前带我来过。
我阿爸急切地看我。
我也记得了，我说。
身为林老师的孙子，身边的人不断告诉我该记得的事。好在日子久了，我也记得了，譬如说我祖父是伟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我也不是白当伟人孙子的。伟人的故事版本众多，但有些事迹只有最贴近的人才知道。我把这些事珍藏在记忆的深林里，从来没有人对我提起过，我也不曾对其他人说起。
我记得常有奇怪的客人来找祖父。和平时那些走大门进来的安哥不同，他们瘦巴巴干铮铮，浑身散发灰溜溜的酸味。我看见祖父打开满是苔藓的侧门，把一只只老鼠般的男人引入书房，一关起门来就是大半天，连饭也不出来吃。
客人大多在深夜时离开，我小叔叔一次半夜起床尿尿碰见，说他们走时带了好大一袋东西，祖父带着他们，从侧门闪闪缩缩地走进后山去。白天，我和小叔叔打开侧门，看见门槛的绿苔上多了几道新鲜刮痕。侧门到后山本来是没有路的，只蔓生着杂草和无用的灌木，后来走的人多了，便有了一道蜿蜒斜上的、白色的小路。
不过，后山小路虽然是真的存在，但除了小叔叔之外，从来没人看过有人在上面走。小叔叔有一阵子以独享祖父的秘密为傲，什么深夜鬼祟离开的客人，搞不好也是他做出来炫耀的。
不如你就把它忘了吧，我用另一件跟你交换。
我还有另一件和祖父有关的事，这次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件事我尘封在祖父的书架里，从来不曾对其他人说起。
大概还在小学。那天我发高烧没跟小叔叔出去玩。我记得下午祖父买了炸香蕉回来，见小叔叔不在，就把我叫进书房。
趁热吃，阿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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