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在民间也称“腊头”，味美有毒，“腊头驿”即尹五羊经营的河豚餐厅。善烹河豚的大厨尹五羊与蓝城市市长郑远桥，除自幼相识外，靠美食搭桥，小小腊头驿横跨蓝城政商两系，因乃人脉汇聚地而蓬勃发展，上演一幕幕迎来送往、勾肩搭背。一家河豚餐厅，接连青春往事、通达锦绣前程，其间相生相克、相爱相杀、予取予夺，全是油盐酱醋茶、苦辣酸麻辛，一如日常生活般云淡风轻，却有远方雷鸣的余响，流波千里。

老藤，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十月》《中国作家》《文艺报》《小说月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腊头驿（西施乳）》《鼓掌》等三部，小说集《无雨辽西》《会殇》等四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两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

引子
日记一
日记二
日记三
日记四
日记五
日记六
日记七
日记八
日记九
日记十
日记十一
日记十二

平心而论，我对好友尹
五羊的情感十分纠结，如果
我是一只蛹，他则是薄薄的
那层茧，在保护我的同时又
在束缚着我。几十年了，尽
管我化我的蝶，他织他的壳
，但我十分清楚，我们之间
有一根丝连着，这根丝时张
时弛，却从不会扯断。我很
清楚自己可以脱离尹五羊，
但脱离了尹五羊的我还会是
我吗？尹五羊高考落榜后当
了厨子，一步步发达起来，
成为富甲一方的老板。在社
会上，尹五羊呼风唤雨却十
分低调，没有新仇宿敌。记
得高中毕业时我曾经问过尹
五羊，除了厨子他还有什么
梦想，尹五羊几乎不假思索
地回答：当导演。我吓了一
跳，一个掂大勺的厨子竟然
做着导演梦，这似乎是风马
牛拴到了一驾车上。
一个朋友告诉我，当下
的中国，大部分体制内人士
和体制外的富人，每天都忙
于饭局，电话一响，要么在
饭局之中，要么在奔赴饭局
的路上。时势成就了那些有
本事安排饭局的人，社会上
能一呼百应得心应手组织饭
局的人无疑备受尊敬，我的
好友尹五羊当属其中翘楚。
我从初中开始就有记日
记的习惯，记着记着就放不
下笔，有些拖泥带水，往往
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却
喜欢旁枝别蔓渲染个不停，
笔记本一个接一个地换。尹
五羊对此很不感冒，他地包
天的大嘴往上一努，十分不
屑地说：你那叫日记？充其
量是一本豆腐账。我说记日
记为备忘，豆腐账未必就不
好。尹五羊说：你看名人的
日记，那才算日记，篇篇有
哲理，谁纠缠那些绿豆芝麻
小事？我说我不是名人，也
遇不到惊天动地的大事，就
只好记些绿豆芝麻小事了。
尹五羊尽管嘴上这样说，内
心里还是佩服我记日记的毅
力，他在快速觑了一眼我的
日记后，很羡慕地说：你的
字真好，像朱成碧的字。朱
成碧是我们班的才女，人和
字都没人能比，尹五羊这样
说，等于把我夸到极致了。
后来，高考、读大学、谈恋
爱、参加工作、一级级做官
，都豆腐账般记下来，攒了
大大小小一摞日记本。一日
，整理办公室书柜，翻开这
些大大小小的日记本仔细浏
览了一番，我吃惊地发现，
几十年来，我的生活和工作
竟然和一些疏疏密密的饭局
紧密相关，而且大多数饭局
的设局者都是一个人——尹
五羊。

厨师尹五羊以一家河豚餐厅为据点，开启走向著名企业家的道路。尹五羊的朋友郑远桥以市长的眼界在日记里记下了许多别人读不懂，却意味深长的细节。故事具有真实质感，曲折生动而又深刻，同时为1979年到2010年间我国社会经济、人民生活的发展变化摹刻出一幅侧影。

日记一
1979年8月21日，天气晴，上午，我和同班同学朱成碧接到海北大学录取通知书，心里像拿到了结婚证一样兴奋。遗憾的是同班同学尹五羊名落孙山。尹五羊历史和地理两科成绩还是不错的，可惜太偏科，离录取线差十八分。我和朱成碧替他惋惜，但尹五羊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失落，他很豪迈地邀我和朱成碧到他家中吃饭。五羊祖上曾做过光绪时期扬州知府的家厨，父亲是部队的炊事员，有一手烹调扬州菜的绝活，烧制的红烧河豚味道极佳。席间，五羊说他会一道拿手好菜，是最为上等的珍品菜肴，尹五羊许诺：将来一定请我和朱成碧吃一回。问菜名，他厚厚的嘴唇一撮，拉长了间隔道：西施乳。
西施乳是一道菜，用尹五羊的话说是天下第一鲜。
这道菜尹五羊在七九年8月21日请我和女同学朱成碧吃饭时提及，但这一天没吃成，因为买不到雄性的河豚。
尹家和我家是世交。尹五羊的父亲尹水清在部队做炊事员，是个在军界相当有知名度的厨子，我从记事起就叫他尹叔。尹叔是扬中人，参军前在扬中一家饭馆当厨师，我父亲所在部队当时驻防扬州，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部队接到军令要开赴辽宁，出发前几天，部队到扬州所辖的扬中征兵，中午吃饭时，父亲和几个战友遇到了在饭馆当厨子的尹叔。父亲当时在团里任军务股长，官不大，却有招兵买马的权力，尹叔烧的一道长江刀鱼让父亲和战友赞不绝口，就让跑堂的把厨子叫来，一看，厨子竟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父亲就问他愿不愿意当兵。当时征兵宣传极其到位，所有年轻人都激情澎湃想抗美援朝打鬼子，尹叔也不例外，他说自己想当兵，但还没娶媳妇，怕家里不许。父亲的一个山东籍战友开玩笑说：没媳妇不急，等打完仗你们一人领个美国大妮回来。尹叔问美国大妮长得什么模样，父亲那个战友也没见过美国大妮，就胡诌了一句：腚大，会生娃。不知是不是美国大妮的诱惑，尹叔就这样当了兵，与他同时参军的还有饭馆跑堂的两个扬中小伙子。抗美援朝停战后，三人两个牺牲在朝鲜，尹叔因为是炊事员，不在一线作战，得以凯旋，人虽然回来了，可美国大妮的梦想和两位同乡的尸骨一同埋葬在朝鲜的清川江畔。尹叔回来后，在家乡找了朴实的村姑成家，这便是尹五羊的母亲。尹叔在部队当炊事员，妻子在家乡操持农活，日子还算过得去。多年过去了，父亲还常常和尹叔开玩笑，说他当年参战动机不纯，是为了美国大妮而去。尹叔手艺好，每一任首长都喜欢他。从朝鲜回国后，很多战士复员或转业，唯有尹叔还留在部队。尹叔为人和善，喜欢小孩子，经常给我零食吃。我父亲是个爬过雪山的老军人，性格古板，一张长脸像过年大门上贴的门神，清癯吓人。印象中他只有和尹叔在一起时才会哈哈大笑。父亲的勤务人员走马灯似的换，唯有尹叔不离左右。在部队大院里，我们两家相邻而居，像一家人一样过年过节总在一块儿。母亲曾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年八一建军节，国家经济困难，部队供应遇到了问题，餐桌上几个月不闻荤腥。父亲青着脸对尹叔说：没肉吃怎么过八一？尹叔说，给我一天假，我去想办法。父亲给了他一天假，还给了他五斤黄豆让他出去想办法。晚上，尹叔背着一筐鱼回来了，那是一筐鼓肚瞪眼的鱼。父亲问：这是什么鱼？从哪里搞来的？尹叔说借老乡的网从河里打的，是腊头，因为有毒没人敢吃，河里腊头特多。父亲望着尹叔问，别人怕毒，我们当兵的就百毒不侵？尹叔说：有没有毒要看谁烧，烹调腊头是我尹家祖传的手艺，首长就放心吃吧。尹叔果然会烹调这种有毒的鱼，那年八一，父亲和几个战友靠吃河豚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八一。尹叔烧制的河豚汤白肉嫩，味道极鲜，父亲的几个战友吃上了瘾，便偷偷让战士去郊外的河里捕捞，回来解馋。那些战士炊事员也知道河豚有毒，便把捞来的河豚一遍遍地洗，头与内脏一概埋掉，哪知河豚毒极其顽固，那些看似洗清了毒血的河豚还是差点吃出人命来。于是父亲的战友都羡慕父亲手下有个金不换的炊事员。上辈连，下辈黏，父辈没有官兵之分，我和尹五羊也自然兄弟情长。
尹五羊是五年级上学期从老家扬中农村转学来到灞县的，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我和五羊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在没见面前，就总听尹叔五羊长五羊短地念叨，每当尹叔想五羊的时候，总爱抚摩着我的头说，五羊估计和你一般高了。我说，让五羊来灞县读书吧，我好有个伙伴。尹叔摇摇头说，五羊要在扬中家里陪爷爷，五羊走了，他爷爷会想他的。后来，五羊的爷爷病故，尹叔回乡料理完后事，就把五羊带到了部队。而五羊的妈妈带着五羊的两个妹妹一直生活在扬中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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