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法国富豪、银行家、慈善家阿尔伯特·卡恩(Albert Kahn)开始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以彩色照片为手段,为全球各地的人们留下一份影像档案,建一个独特的世界史资料馆。
卡恩是理想主义者,有强烈的国际主义情怀。他相信,运用当时玻璃干板彩色正片的新工艺——这一世界上最早的、使用便利而又能呈现真实色彩的摄影技术——他能借助图像来记录黑白时代的一段彩色的世界史,进而促进不同民族之间的相互理解,跨越文化差异,和平共处。
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卡恩利用自己的巨额财富,将他邀请的那些无所畏惧的摄影师派往全球50多个国家。这些国家当年还往往处于其历史上的关键转折时刻;古老文化的根基遭到动摇,战争与正在到来的20世纪的全球化进程将它们推向彻底改变的边缘。书中的照片以真实的色彩记录了奥匈帝国的解体与奥斯曼帝国的崩溃,爱尔兰最后的凯尔特人传统村庄在拆毁前仅数年时的风貌,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士兵——他们要么是在战壕中,要么是在前沿阵地后方烹制餐食或浆洗军服。这些已知的最老彩色照片拍摄于分布范围极广的不同国家中,有越南也有巴西,有中国也有挪威,有贝宁也有美国。
卡恩收藏的彩色照片数量巨大,多达72000多张;但直到近年,相对来说,这些作品仍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知者甚少,其中的绝大部分也从未公开出版过。现在,距离卡恩发起“星球档案”项目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这本书以及与之相伴随的。BBC(英国广播公司)电视系列节目一起,将卡恩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图像宝库第一次介绍给广大的读者与观众,而这些照片,也给我们习惯于认为是纯然单色的那个旧时代,赋予了其应有的色彩。
1940年,卡恩辞世。如今,他的这些遗产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早期彩色照片作品。
特别要提及的,卡恩和他的团队在1909和1912年两次来到中国,拍摄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彩色照片。
旧世界的新色彩
彩色摄影技术问世之
前,直观再现旧世界色彩
的唯一媒介便只有绘画。
彩色摄影时代的帷幕
在1907年甫一拉开,犹太
裔法国银行家阿尔伯特·
卡恩(1860—1940)便启
动了他那堂·吉诃德式的
壮举:创建一个名为“星
球档案”的影像资料库,
试图用照片为地球上的人
类生活留下一份真实具象
的彩色记录。而这一雄心
勃勃的努力背后,寄寓着
一个更为雄心勃勃的、乌
托邦式的愿望——通过他
资助的环球旅行者所带回
的影像作品,来增进各个
国家与不同文明之间的相
互理解:用彩色照片这一
社会教化工具,来推广传
播国际主义与和平主义理
念,以此预防和阻止各民
族间的冲突纷争。
卡恩的设想固然美好
,但遗憾的是,正如我们
已经知道的,他的愿望不
出所料地落空了:从童年
直至离世,他一生都伴随
着战争的阴影,尤其是他
生命的后半程,也即20世
纪上半叶,“一战”“二战”
都是人类恐怖编年史上极
其惨烈的篇章。
无论如何,卡恩的付
出是有意义的。虽然他的
个人理想被现实无情地碾
碎,但他的“星球档案”影
像资料库却为后人留下了
一份难能可贵的遗产.让
我们看到那个“黑白”旧世
界的新色彩。
一百年前的地球人类
生活形态,与一千年前的
相比,或许并无质的改变
,依旧是“车马很慢,书
信很远……”;那时的爱尔
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仍
然在承受着社会创痛与经
济窘困的双重煎熬。
但如今,爱尔兰人早
已不再是穷得只剩下“奶
和屁股”,而北欧瑞典丹
麦的民众们则享受着这个
星球上水准极高的生活,
连“脏得令人厌恶”的远东
中国也在物质意义上庶几
完成了现代化。所以,眼
下这个以高速运输与实时
通讯为显著特征的商品化
消费时代,与一百年前相
比,早已是天壤之别。
而20世纪初环球旅行
之艰辛及费用之高,也与
今日芸芸众生“看世界”的
休闲海外游是完全迥异的
概念。
我们因此要更加感激
卡恩那不可救药的“天真”
。正是由于他的孤注一掷
与狂热,那个如今看来已
经感觉无限遥远、模糊和
陌生的旧世界,才得以系
统地展露她当初的真彩形
貌。
卡恩离群索居,不婚
不娶,倾尽个人财产,只
是为了给各国的年轻学者
提供经费,资助他们去海
外旅行,增广见闻,更好
地体验和认识各地文化的
差异性、多样性。他聘任
专业摄影师远赴亚非欧美
几大洲的每个角落去采访
拍摄,所诉求的,依旧是
对不同人类群体各自生存
方式的理解与尊重。卡恩
如此慷慨解囊,将这一义
举延续长达二十多年,并
且在金融危机导致其财富
严重缩水乃至破产之后,
仍苦苦坚持,而支撑他的
动机或信念始终是那样单
纯、朴素——用宽容去化
解民族种群之间的对立分
歧,用善意去消弭文化体
系之间的嫌隙龃龉。
这是一位顽固偏执得
令人肃然起敬的理想主义
者,因其理想的“幼稚”而
越发可敬。卡恩在他的时
代积聚起不可思议的资本
,然后又以不可思议的方
式散尽千金,写就了独特
的人生传奇篇章。
如果说.人活着就是
个体生命与身外世界建立
关联的一个持续过程,那
么,通过对20世纪初叶全
球各地人类存在图景(包
括人文环境、民俗风情、
日常经验、苦难与战争)
的彩色化呈现,卡恩无疑
是与当年人力物力条件下
所能及的一个最广泛的世
界建立起了一份令人感慨
玩味的深刻关系。
安德鲁-卡内基曾有
言:“人在巨富中死去,
是一种耻辱。”这位美国
钢铁大王、“公益之父”也
践行了自己这一掷地有声
的高格调宣言——临终前
将全部家当捐出。而晚于
卡内基二十一年死去的阿
尔伯特·卡恩.则在辞世
之际的十年前便提早摆脱
了这一耻辱。
英国著名脑神经学家
、作家奥利佛-萨克斯(
Oliver Sacks,1933~
2015)被《纽约时报》誉
为“医学桂冠诗人”。在一
篇名为《我的一生》的短
文中,他曾颇为感伤地写
道:“过去的十年间.我
的同龄人陆续离世。我这
一代人正在消失。每当他
们有人走了,我就会有一
种自己的一部分被撕裂的
感觉。当我们走了,没有
人会再像我们这样。”这
个世界上也永远不会有人
能像其他人一样。当人们
死了.他们无法被取代。
他们留下了不能被弥补的
缺口,因为这是命运——
遗传和神经的命运——每
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找
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曰子
,最后结束自己的一生。
一百年前,当卡恩审
视“星球档案”中他的同代
人影像时,心中泛起的,
大概也是与萨克斯同样的
悲悯情怀。
能够去感知、关爱、
珍视和怜悯,便是人道。
虽然,这人道的荆棘之路
常常沦于迷乱与荒芜。
即使在西方世界,知
道卡恩的人也并不多,更
不必说是在东方。卡恩曾
于1909年1月来过中国,
但只是短暂逗留。好在几
年后,他派往亚洲的摄影
师为我们留下了聚焦于这
一区域的珍贵彩色影像,
而且数量品质都相当可观
,其中当然包括了中国。
现在,让我们来欢迎
卡恩重返中国——以一本
图册的形式。
译者
2015年11月
1 西欧
阿尔伯特·卡恩具有四海一家的情怀与国际主义信念。他虽然身处法国,但所构想的“星球档案”项目却一直都有着全球性的视野:从一开始起,这一项目所致力达到的,就是要超越其起源地,也即欧洲的范围局限,要放眼远在欧洲之外的世界。不过,纵观卡恩的照片遗产,不免也能看到种种的偏爱倾向,而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地理意义上的欧洲中心主义。卡恩资助的摄影师们所交出的成果中,有超过一半都是在英吉利海峡以东、博斯普鲁斯海峡以西的地域空间内完成的。
这其实并不令人意外。21世纪的旅行者常常哀叹或抱怨在现代机场出行时所遭遇的种种不适与烦琐的官僚手续;而卡恩的“拍照师”们在当年创作最高产的时期,尽管有足够的胆识和勇气去应对洲际旅行中可能发生的重重不测,但他们在后勤保障方面所遇到的挑战、所要解决的问题,与我们当今的现实相比,却是完全不同的。既然没有现代化的长途旅行工具与设施可供利用,我们也就能预见到,那些摄影任务当中,有很大比例的一部分都是在离法国相对较近的地区操作实行的。
卡恩的影像档案或许体现出所谓的西方偏向;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很庆幸地看到,这个摄影项目恰好是在欧洲历史上一个特别安泰祥和的时段节点来推进完成的。稍后没多久,欧洲大陆的那些权势掌控者让各自统治的国家卷入了一场冲突,而战火与枪炮将屠杀掉大批大批的欧洲人口。好在,及至冲突爆发时,卡恩的摄影师们已经造访过很多国家;这些地方分别是我们今日所称的法国、瑞典、挪威、英国、爱尔兰、西班牙、葡萄牙、瑞士、意大利、希腊、奥地利、匈牙利,以及捷克共和国、塞尔维亚、马其顿、阿尔巴尼亚、黑山共和国与保加利亚。如果说卡恩项目的启动恰逢其时,那他对于计划中所访目的地的选择也同样相当睿智、恰到好处。杰出的地理学家让·布吕纳(Jean Brunhes,1869—1930)是“星球档案”项目的指导顾问。奥古斯特·莱昂(1857一1942)则是为这一项目工作最长久的专业摄影师。1913年,这两人一同前往巴尔干地区探访拍摄。这一安排极有先见之明,充满了前瞻性,因为这一地区所发生的事件,包括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杀身亡,都将会产生历史性和世界性的重大意义。
人们大致都接受了这样一种看法:1914年之前的那些年月,也即那场为期四年的血腥屠戮开始之前的时代里,西欧很多地方的生活都相对宁静,发展有序,欣欣向荣。法兰西与大不列颠在各自的帝国领土上的统治还未受到什么挑战。虽然有世纪末的情绪影响,那几座伟大的都会城市却经历了先锋派艺术运动的兴起繁荣,科学技术领域也出现了重大的突破。在欧洲人的集体性历史记忆中,波西米亚式的颓废不羁、“美好年代”(belle epoque)的优雅与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富足兴旺,这些令人欣慰的图景依旧是那一时段的主导印象。就大部分人而言,倘若财产丰厚,估计会禁不起诱惑,从而沉湎于当时艺术审美、智识探求或干脆就是声色犬马、纯感官的享乐中。但很明显,卡恩属于另外一群人,他们意识到,这个看似喜气洋洋、被大家信以为真的镀金时代,实则还有着另外的一面,一个让人忧心忡忡的侧面。
从卡恩和布吕纳在“一战”之前出品的很多影片与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曾强调要求受雇的摄影师去注意寻找日常生活中那些更为粗放和原生态的客观现实。布吕纳给这些“摄影家”发放了简明手册,其中的摘要指引鼓励他们去搜寻捕捉景物地貌、建筑、文化以及诸如此类当地风情中那些独具特色的元素或差异性表征。不过,他也对摄影师们提出,不需要唯命是从地盲目顺服他的要求:只要有任何东西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他们都拥有完全的自由,去跟踪拍摄。如此一来,卡恩资料库中的欧洲影像看上去就不免有互不相干但混为一谈的芜杂之感,令人眼花缭乱。先看一例。1913年,奥古斯特·莱昂分两次探访英国,也摄制了大量的照片。从伦敦带回来的,是一系列近似于明信片的作品,图像所聚焦的除了其他的事物之外,主要就是白金汉宫、皇家高等法院与圣保罗大教堂之类的建筑。一起加入这组“英国印象”照片的,还有仅仅几周之前他在康沃尔郡所定格记录的那些场景;那是截然迥异的另一个系列——风格柔和,气氛私密,生动亲切,人物如在眼前。图像中有嬉戏玩乐的儿童——当然,在那个还不够开化的时代,劳动的儿童也出现于画面,有驾乘马拉干草车的农夫,还有一位老“海狗”(即水手)在一座白墙灰瓦的村落房舍外面抽着烟斗——眼下,他被“冲”上了岸,仿佛大船搁浅,略有落寞不适之感。
沿康沃尔海岸线分布的这些小村庄,在莱昂的照片中显得简朴又美丽。他游访爱德华治下的伦敦,拍下那些显示帝国气派、尊贵庄严的宏大建筑,场景中流露出明显的傲然自若的气息,让人感觉与同属英国的那些海边小村相去甚远,二者之间仅存有微弱的关联。从外在表征来看,康沃尔那些地方特色的乡居屋舍似与卡恩的另一位“拍照师”所关注的建筑有着更为亲近的关系。那是“星球档案”项目所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