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青年作家苏枕书游学京都十余年的随笔散文集，亦是一京都客居笔记部京都客居笔记。作者游走于校园内的京都和校园外的京都之间，以清丽淡雅的文字描写着京都的日常：庭园、寺社、美食……这一切无不在作者细腻的笔触下呈现出别样的美感。

苏枕书，江苏南通人，客居京都，爱看书、买书、逛旧书店。著有《岁时记》、《尘世的梦浮桥》、《京都古书店风景》、《有鹿来：京都的日常》等，出版《浪人》、《东京爱情故事》等译作若干。

序
风景与记忆（新版序）
缘起（初版序）
近旁
银阁寺前
上学途中
生协买书
春琴堂书店
诸神栖息吉田山
真如堂
金戒光明寺
大文字山
远方
平安神宫
有邻馆的旧梦
泉屋博古馆
偶尔进城
漫游百货店
京町家
花之宿
比叡山
一乘寺
远的山
花之寺
福知山
五感
声音的风景
学校周围的饮食
古都的鱼
美味延年
笋与松茸
钱汤
看病
花道教室
买花去
观苔
岁时
萩祭、十五夜与十三夜
初雪
南座观剧
岁末与年初
节分
四五月间
薪能
夏之祭典
五山送火
附录
他们来过京都
他们写过京都
后记
初版后记
新版后记

风景与记忆
出京都大学本部校区
北侧门，沿今出川通向东
，走上几百米，就到了吉
田山。牌坊朱漆剥落，背
后是浓荫构成的隧道，苍
苔满阶。因为是山阴，显
得更加幽深，仿佛真的通
向不可言说的境界。
从前的夜里则不同。
山脚的空地上，会搭起一
座红彤彤的帐篷，里面炭
火炽热，星火乱飞，杂莱
汤和烤鸡翅的浓香裹着油
烟，格外有膏腴之味。我
第一次来京都，就和枕书
在这里吃过一顿宵夜，一
边想，如果山上真有小鬼
，恐怕也要围绕在帐篷内
外，也许会偷走掉在地上
的肉丸。
后来才知道这家大排
档在2017年底已搬走，
去京都站附近开了一家小
店铺，应该比经营大排档
安定了不少。
从北参道前分叉的小
路往高处走，过了朋友书
店的白色小楼，右手边又
有一条小路，穿过吉田山
的半腰，可通往真如堂和
金戒光明寺。
这条路我们也走过许
多回，半途中眺望过京大
人文研究所分馆的修道院
式小楼的尖顶。2018年
初夏暴雨许多，有一天夜
里，那条小路忽然坍塌。
枕书拉着我去看，一截路
面荡然无存，泥石裸露，
树木狼藉，山脚的房子也
被损坏。修缮工程缓慢得
出奇，之后这条路就再也
不能走了。
关于京都这座城市，
我所了解的不多，在记忆
中也往往颠倒了时间的次
序。因为最熟悉的区域是
这一片地方，对京都的印
象里，难免总有森森然几
分鬼气。不过想想，这其
实才是正常的人间世，生
与死的距离并不遥远。欣
赏它历史与当下的交叠，
也必须接受并勘破这人间
和幽冥的共存。今日之死
，是昨日之生；今日之生
，终也要归于明日的安眠
。许许多多生死沉淀过后
，便成就了历史的名字。
时间的洪流浩荡，从来如
此。
《有鹿来》初版是在
2016年，文稿整理完成
时，便将其中的时间截流
于2015年末。在当时看
来，在京都生活了七年，
已十分漫长，没想到今已
倍之。其间的时光流逝，
足以目送少年变得老成，
青年进入中年。
这几年里，环境与个
人都发生了许多变化。
除了吉田山脚下的大
排档搬走，还有春琴堂书
店宣告闭门，井上花坛老
板娘的长子去世，家附近
的小酒馆也换了主人。
京都总是被叫作千年
古都，听着仿佛是永恒，
而时间的定律从不会轻易
忽略任何地方、任何人。
只是在新的人眼中，世界
总是从自己所见的那一刻
开始。许多老的，在他眼
里是恒常；许多新的，在
他眼里是依旧。好像是一
座木构建筑，年深日久，
榫卯悄悄变形，斗拱暗地
倾斜，哪里的木料重新挖
补修整过，檐间的青草枯
了又荣，荣了又枯。这些
变化需要更加细密的记忆
坐标去参照，路过的人轻
易看不出来。
新版的书里，对这些
已经告别往日的风景与记
忆做了极细致的修订，叙
述当年所及人事的下落，
譬如新旧书店的变迁，我
以为尤其重要。
好多年前，枕书跟我
说起，她特意去看传统的
薪能，几度昏昏欲睡。台
上演的故事是人们熟悉的
，人物的命运也早已知晓
。但直面舞台和演员，让
五感都抽离于现实，不由
令人肃然。我未曾亲见，
但曾经想象过那样的场面
：单调悠长的鼓吹声里，
火光跳跃的明暗中，人们
在梦幻泡影之世庄严悲喜
。
吴从周
2021年10月

10余年游学，39篇散文，青年作家苏枕书的京都客居笔记！
作者以日常之眼和日常之心，用文字呈现京都的别样风景。跟随她的笔触，沿着她朴实而充满情趣的私家路线，体会古都的声色气味，在永恒的流逝里，见证岁时更迭。

写到此处，意识到一
些若即若离、试图捕捉的
感受，终如流风般不可及
、不可触。回顾全文，可
以见到不少遗憾。如果从
容一点，是不是可以写得
更透彻，是不是可以把有
些问题讲得更清晰？但此
番虽然写得匆促，这样挥
霍整段时间的奢侈，恐怕
短期内再难有，遗憾也只
能由之去了。
最初的设想，是要根
据自己的活动区域介绍京
都：上下学的道路，衣食
住行的细节，何处买菜，
何处吃饭，何处买和果子
，何处听寺钟，何处看四
季花事，像与那位友人闲
谈一样。很喜欢给人画地
图，标出方向，哪条街有
什么寺庙、什么店，坐什
么车能到。这是我对京都
建立的空间感。
我接受新事物很缓慢
，人也很懒，习惯走一条
路，都不愿意换一条。习
惯去一家店，即便绕路也
要去那里。习惯吃某家的
点心，每到礼拜天都会去
买一盒，慢慢吃一周。这
种生活秩序，是到京都后
才逐渐确定的，因为在之
前不算漫长的生活中，一
直经历搬家、迁徙。往往
还没有熟悉某地，又换了
新环境。哪里是同龄人爱
去的集散地，同龄人都在
玩什么，我一概陌生，也
很难交到朋友。
于是很早的时候，就
开始怀念故乡，构筑对于
故乡的想象。祖父的旧院
，院中的橘、桂、枇杷、
柿、无花果，幽深的石井
，檐头水晶帘一般的雨丝
，卧在竹椅上、垂下尾巴
的猫，河畔的青柳，横卧
的石桥，灯火的船篷，借
由这些零星片段的温情记
忆，安抚身处异乡的茫然
。虽然事实上，我连故乡
的方言都讲不好。到京都
后，很觉风土亲切。植被
种类，梅雨季的烟雨，盛
夏的稻田，初秋稻米成熟
的香气，乃至湿冷侵骨的
寒冬，无不唤醒我对遥远
故乡的记忆，哪怕其实两
地何其不同。现在想来，
在此居住的六年，恐怕是
从未有过的平静生活。这
些年，也经历了许多告别
，最寂寞的，是送走难得
知心的友人。而自己也会
有告别之时，因此格外珍
惜此刻。
2011年春，曾在一篇
文章的结尾写道：
每年春天，都很容易
陷入很深的茫然，也许是
万物复苏的季节促使我从
新考虑自己的路途将如何
继续。这个过程很痛苦，
很容易反复自责，最后放
弃，好像不能有更多的希
望，那些都是痴人说梦…
…那种明明什么都没有思
考，却仿佛有东西逐渐清
明的感觉又出现了。抱着
水在城中小径中飞奔，夜
色降临，风落在脸上，还
有星月的光辉。想到高中
时夜里放学回家，空寂的
长街，总是会飞快骑车，
好像要把什么狠狠甩在身
后。那一刻的无力感很强
烈，仿佛随时都有坍塌的
可能。但这也是最自由的
时候，头脑里十分明晰，
内心有呼啸。我无比惊慌
又无比享用，因为知道身
体里另一个自己还用力活
着。对，就是那个说梦的
痴人。
当时正陷入对专业的
无限茫然，那个说梦的痴
人很自卑，放弃很容易，
无须思考，谨小慎微地爱
护一点稀薄的尊严，试图
藏身某个中间地带。不错
，我就是小心地躲在中间
地带成长，逃避责任，惧
怕竞争，却又始终为自己
的浅薄无识而羞愧、焦虑
。最好不要亲自做选择，
任时间的洪流与所谓无情
的外力推动己身，似可稍
减自责，也可有理由作无
限喟叹。后来到底还是作
了决定，于是可在此多待
几年，也学会稍微从中间
地带走出一步，应对世间
诸事。
对于此地的认识和态
度，我依然很茫然，没有
系统的结论。当然，暂时
也不需要结论，尤其是对
不算遥远的时代。如何区
隔当代与过去时代的界限
，是很需深考的问题。当
代人的视角、观点，解读
过去事件时有多少偏差，
也不可忽视。自然，我也
准备了一套很官方的回答
，应对生活中常见的询问
，因为对方期待的答案有
时很容易推测，两下欢喜
，何乐不为。这些回答，
就不必在此虚伪地重复了
。
周作人有一段话，我
很赞同：“我初去东京和
鲁迅在一起，我们在东京
的生活是完全日本化的。
有好些留学生过不惯日本
的生活，住在下宿里要用
桌椅，有入买不起卧床，
至于爬上壁橱（户棚）去
睡觉，吃的也非热饭不可
，这种人常为我们所笑。
因为我们觉得不能吃苦何
必外出，而且到日本来单
学一点技术回去，结局也
终是皮毛，如不从生活上
去体验，对于日本事情便
无法深知的。”
不过，如今年轻人到
日本读书的心态与情境，
非但与周氏兄弟的年代有
天壤之别，与十年前也大
不相同。母国经济、文化
的发达带来巨大自信，与
留学国停滞的经济、不成
气候的政治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对比也影响了此地
人对于我们的认识，在学
术研究方面亦见端倪，尤
其是中国学的研究。是故
早有国内先生称，“群趋
东邻受国史”的“欲死之羞
”，今可雪矣。某年年初
，敦煌学国际学术研讨会
上，也有先生傲然四顾曰
：日本的敦煌学衰落了，
欧洲的敦煌学也已衰落，
今后，就只看我们啦！由
是观之，或许“单学一点
技术回去”的必要也没有
了。我们看日本，喜欢对
比自身。这曾是我们有的
，那也是。日人学艺不精
，终不谙我国文化。那些
精巧的玩意固然不错，买
来用便是。“对于日本事
情”，亦似无必要“深

银阁寺前
京都很多著名景点，都是刚来时还怀着兴致勃勃的游客心态时逛完的。后来渐生出“本地人”的懒惰与矜持，不再出去乱跑，也难有时间出门，日常活动范围变得极窄。最熟悉、亲切的，是银阁寺到百万遍一带，跨过鸭川去同志社就觉得好远。走到丸太町通，便觉车水马龙，已失去向前走的动力。河原町三四条是城里，每番进城，看街上妆容精致、衣装明丽的姑娘，尤觉赏心悦目，偶尔也想效仿，打起精神提高“女子力”吧！但一回到百万遍，看到朴素的本校学生，就觉得非常安全。若去京都站，那就是出远门。去大阪？简直是出国。因此在这里住久，回北京最不习惯的，就是城市的空间感。从朝阳到海淀，到丰台，都仿佛出国一般遥远。
虽然住在景区，回家的小径与去银阁寺的观光小道仅隔一排店面房，但住处与景区却泾渭分明，游客也绝无兴趣拐进这条平常的小径。疏水道旁的樱树下、银阁寺前的小桥头，常年有笑容明亮、肌肉健美的人力车夫招徕生意。他们也是京都发达旅游业不可缺的一环。刚搬来时，走出门，常会被当成游客招呼。后来脸熟了，他们总是非常热情地打招呼：“早上好！路上走好！”有时他们在树下吃便当，也会放下筷子给我一个温柔的笑脸。我没有坐过这样洋气的车，也不好意思让人拉着走。有几回傍晚，薄暗的暮色里遇到人力车，车前已挂起古朴长灯，随着车夫的步伐悠然晃动。车上坐着一对情侣，或夫妻，或母女，膝上盖着红毯。车夫一边慢跑，一边满含笑意地介绍沿途风景。有一回，一连过来五六辆车，每一辆坐两位盛装老太太，满头银丝，都穿着颜色娇软的和服，很好看。原来是同一个花道协会的老朋友出来赏花。
每年3月末，都会有一天，风突然变得极温暖，连续几个明亮的晴天，樱花迅速开了。最盛的几天，家门口的哲学之道上挤满人，牵枝拍照，折花留念。不时有特意穿着明丽和服的姑娘翩然而过，还有盛装的新人在花下，听从摄影师指点，摆出各种姿势，热闹极了。17路、100路公交车将大批游客送至“银阁寺道”“银阁寺前”这两站。白川通与今出川通交叉处东北角，有一块“哲学之道”的路牌，不少人误会旁边的公路就是哲学之道，常年都有人与这块牌子合影。偶尔听到有人说：“这里就是哲学之道哦，好漂亮，快来拍照片。”更有匆忙的游人，走到这里，跟牌子合了影，便匆匆赶赴下一站。
上学途中，骑车路过花树下的心情，与特地来赏樱的人肯定不同。很想停车看会儿花，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思索间就骑过去了。等走到僻静的吉田山中，又想：明天一定要多看会儿，不然都该落了。我的朋友香织一家对樱花的心情也很微妙：“盛开就等于凋零，实在惨淡。况且天气乍暖，懒洋洋，很难提起精神。”这大概就是惜春与伤春的情绪。
银阁寺前的小道两边，有许多景区特有的小店，金阁寺前、清水寺前、仁和寺前、岚山，都有这些店铺。乌冬面店、荞麦屋、渍物店、抹茶冰激凌店、茶店、和果子“八桥”店。八桥是京都随处可见的点心铺，井筒八桥、本家西尾八桥、圣护院八桥……派系众多，和很多老铺一样，有本家分家之别。不过不用管，买一盒八桥在手，就是标准的京都游客形象。西尾家十分慷慨，善于革新，毫不吝啬摆出大量试吃盘，提供免费热茶。远远就听见店里姑娘非常温柔的召唤：“不用客气，请进来尝一尝吧！”饱饱地试吃各种口味的八桥点心，是很多来京都修学旅行的孩子们美好的回忆。我的师兄师姐们，谈起来也很怀念：“什么时候再去试吃吧！”
银阁寺并不大，背后紧挨着一座小山，叫作“月待山”，可以想象坐在廊下，等待月光照亮银沙滩的情景。这番妙处，我们都体会不到，因为黄昏已然关门。五点左右，游客陆续散去，山道两旁店铺纷纷拉下卷帘门、合上门板。打工的姑娘们换下和服，拎着东西回家。听到她们与店主热切、诚恳的道别声：“辛苦啦！明天再见！”重复很多回，不停地鞠躬。不多时，小街清场一般寂静，只有附近下学的学生，三三两两路过。遛狗的人也零星出现了，有位老奶奶，养了两只柴犬，一只叫“茶茶”，一只叫“樱”，人见人爱。樱可以任意抚摸，茶茶则不可亵玩。“所以才叫茶茶呀。”老奶奶解释。这个名字，自然是来自丰臣秀吉的侧室、浅井三姊妹的大姐。据说曾有京大学生（又是多事的“京大生”）夜里翻墙进银阁寺，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朴素的凤凰堂，也与月光相宜。月待山这个名字，实在很不错。
银阁寺旁有一座很小的净土院，门前种着紫珠草——和名紫式部，游客很少光顾。但该寺管理着8月16夜五山送火之一“大文字”，故有“大文字寺”之称，很受这一带居民的尊崇。居民们组成了“大文字保存会”，共同完成点火的任务。狭窄的寺内花木扶疏，有山茶、蜡梅、茱萸、木贼、白玉兰、四照花、绣球、碗莲，四季不断。本堂供奉等身阿弥陀如来像，还有一尊丹后局人像。丹后局名高阶荣子，曾经嫁给平安时代末期的朝臣平业房，后来成为后白河法皇的宠姬，与源赖朝也保有亲密关系。据说她热衷政治，与法皇育有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