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秦羽墨最近五年散文作品的精选集，所有文章均发表于省级以上文学期刊，入选各种年选，代表了他目前的最高水平。秦羽墨是当下新散文写作的积极探索者，也是目前最活跃的80后散文作家之一，在刚揭晓的第二届三毛散文奖评选中获得新秀奖，被外界所瞩目。

秦羽墨，原名陈文双，男，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现任职于常德市文联。
有文学作品发表于《天涯》《散文》《青年文学》《啄木鸟》《西湖》《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鸭绿江》《文学与人生》《草原》等刊物，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1》《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3》《散文中国》《海外文摘》等多个选本。

第一辑 出走或者回归
小镇、烟花以及蓝黑的夜
在平原
一棵水稻的现代属性
城中种稻记
广州：父与子
陌生的身体
我听见乌鸦在唱歌
住在红尘深处
第二辑 血脉里的回想
我这条狗命
通鸟语的人
风中有声
水上的脚印
数月亮的人
天空的另一种形式
父亲是一只羊
蛇群出没的村庄
歧路上的魂灵
蜂季节
关于夏天的五种隐喻
代后记：写作、散文以及其他

离乡与归乡、进城与出城的变动中，对故土的回溯与背离，对生命的叩问。
秦羽墨的作品跨越城乡，以诗化的语言观察世界，表达方式上多采用寓言式写作，细致入微地刻画中不失宏大面貌。在多年的散文创作，他让人性的微光照耀进来。他的作品苦难与诗意并存，城市和乡村对照，并始终保持理想主义批判眼光。

写作、散文以及其他
在我看来写作是失败者
的行业，写下夕阳，夕阳
就落了下去；写下童年，
童年转瞬不见，伙伴们开
始两鬓泛白；当我努力讲
述梦境，我的人早已经醒
来，而朝露茫茫，捕捉到
的只有幻影。所以，我很
少提及爱情。我写过不少
关于亲情、苦难、饥饿以
及山林草木的文章，这些
我无一例外都失去了，而
它们是那么令人怀念，那
些苦难与饥饿——没有它
们，我就不能成为我自己
。
可我还是写了好些年，
并且打算再写一阵看看。
写东西于我已经像呼吸一
样自然，这是一场宿命之
旅，很难说是你找到了道
路，还是那条路凑巧出现
在你脚下，将来若有什么
高科技能让人类一辈子都
不做梦，文学或许就会消
亡——我想，那是不可能
的。这是一段无从选择、
无从躲避的旅程，你控制
不了自己是否做梦，梦里
又会说些什么，从哪里开
始，又到哪里结束，梦里
的事你决定不了。常常地
，我只能对着自己说梦话
，梦话说得太多，就忍不
住要写。
我一直很清楚，自己爱
上的不是文学，而是自由
，或者说，把握自己命运
的机会。文学是一条“贼船”
，我上来了，这是一个偶
然事件。一个人一辈子遇
到的路可能有千万条，聪
明一点的，甚至都可能走
通，可最适合他的，有且
只有一条，那宿命般的一
条，对我而言，可能就是
文学。当然，也只是可能
，事情究竟如何，尚未可
知。
很少有人生来将文学作
为理想，是命运将大家推
到了这里。但毋庸讳言，
写作对于我是一次又一次
的刮骨疗伤，现实的围困
不言自明，每次为生计忙
碌后，我的灵魂如同遭受
万箭齐发，那些箭镞上携
带致命的毒，非得写个什
么东西才能将毒素逼出体
外，恢复元气。因为从小
体弱，我的康复期格外漫
长，有时是一个月，有时
则是好几个月，这段时间
我不愿意与人交流，闭关
是常态，因为我生怕一张
口，那些堆积在体内的毒
会化作利箭，击中对方，
所谓如鲠在喉就是这个意
思吧。文字是唯一救命的
灵丹妙药，只可惜配方捏
在大师前辈们的手里，讨
要的过程非常艰难，不过
也充满了乐趣，只有此时
，我才觉得自己依然活着
……
鱼离开水，才看到外面
的世界；天鹅临死，才会
放声歌唱，你们看到的美
丽弧线，听见的美妙歌喉
，正是一部分人面对命运
的奋力挣扎。
很多作家喜欢夸大写作
的意义，其实他们并不是
在说写作这件事，而是在
强调自己的重要，作家不
应过多谈论自己，高明的
作者会把自己隐藏在文字
的缝隙中。我认为，绝大
部分作品只对少数人有意
义，也只有少数人喜欢。
如果有几个人认真去读一
部作品，并且感到了它的
意义，它就成功了。在小
说、诗歌不断经历变革，
流派层出不穷的情况下，
散文长时间遭受冷遇，显
得十分凄凉。不过，近几
年散文出现了难得的热闹
，在场、原生态、新乡土
、非虚构，旗帜变幻，山
头林立起来，但这些都是
外在的。在我看来，写什
么从来不应该成为讨论的
话题，一个人只会写他最
熟悉、最有言说欲的东西
，舍此无他。写作关键是
怎么写。庖丁解牛，千变
万化，啥招数一一使出来
，最终的指向，是自言自
语。某种意义上来说，散
文是个人的美学发明，这
是我对散文的终极认知。
在散文的书写上，作者
不一定懂得怎样与人交流
，精通跟人说话，但一定
懂得跟花草说话，跟石头
说话，那些话都是说给自
己听的。在这条道路上，
绝大部分人被语言驱使，
像河流带走的枯枝败叶；
小部分人简单运用语言，
像被流水冲刷的石头，磨
出一点样子，做生活工具
；极少一部分人懂得发现
语言，表达对天地人世的
看法，记录浮光掠影的历
史；只有零星几个天才能
创造语言，赋予它们新的
生命，让它们自由呼吸，
活得比作者自己还要久，
还要精彩。有一种说法，
好的文学一般产生于害羞
的人，孤独的性格，忧郁
敏感的情绪，对词语极度
敏感……一定程度上这是一
种鉴别，我认为此话正确
无误。
对那些将文字写得过于
优美的文章，我总怀疑其
动机与质地，康·帕乌斯托
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
有些词语比事物本身更美
好。”他承认了词语的伟大
之处，但他说的是更美好
，而不是更真实，也不是
更有力量。对于阅读，我
宁愿信任那些粗粝的、野
性的篇章，很多时候，美
是虚设的同义词。
最好、最真实、最柔软
贴切的文字，都是写给少
数人的。这些年，我看过
太多只见才华而不见生命
的作品，这些都属于无效
写作。他们写东西并不是
真有东西可写，而是别有
所图，有些人写了一辈子
，表面看起来著作煌煌、
盛名在外，其实一个有价
值的字都没留下。有价值
的文字得有体温，不仅是
胸腔的温度，还要有生命
自我无法觉察的节奏，那
些文字像草木一样从心底
自然生长出来。女娲呵气
造人，一团泥巴立马活起
来，好的作家也要具备这
种能力，要有化腐朽为神
奇的才华。我说这话的时
候心虚而恐慌，做到这样
，何其难也！
散文是个人的心灵史，
但又不完全属于自己，它
必须能代表一部分

小镇、烟花以及蓝黑的夜
远处有星光，耳际是习习的潮汐之声，风忽南忽北，夜色中不见涛浪，大地正在发出轻微的颤抖。伸出舌头，能舔舐出空气中海水的苦涩之味。从洞庭湖以南，来到更加南方的广东江门，我对这块土地和空气中的气息还不完全适应。在夜色中定了定神，发现颤抖的并非大地，而是自己的身体。没想到临海的南方也这么冷，那一刻，我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哥哥告诉我，它们并不是星光，而是灯火辉煌的香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光是否真来自香港，他仅仅是向我指出那个方向的所在而已。夜色浓稠，我看不清他的脸，而远处的星光（或者灯光），一直闪烁不定。他说，如果身体好，从小镇后的河湾，朝海岸线，张开双臂垂直泅渡过去，咫尺之遥，便可抵达香港，过去无数下南洋的江门人就是坐着木帆船如此离开故乡的。当他说到“身体好”时，我感觉嘴里的海风更加咸涩了，我们都不知道，他那条伤腿何时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或者，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我明白，其实他并不是在说香港，而是在说逃离。身后是空旷的校园，清寂无声，几盏路灯晦暗地亮着。岁末将近，放寒假后，学生早走光了，教师们大多也各自回家。我们的落寞与当时来自远处的金色火光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我成人以来，感到的最为荒凉、最为空寂的时刻。荒凉来自内心深处，在那个全国人民合力抗击冰灾的冬天，它远比从北方而来的寒流要冷。两个在夜色中眺望大海的人，并不能抵达对方的内心，自然也无法互相取暖。
我们俩并肩站在广东江门开平市第三中学后大门的制高点上。那个学校还有一个名字，叫开平机电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事实上就是一个乡镇中学，大一点的乡镇而已。作为重点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哥哥原本有很多工作选择，为了尽快摆脱家庭经济困扰，还清助学贷款，以获得自由之身，他去了一个表面上看工资还可以，其实位置偏僻且危机四伏的中学教书。为了省路费，他连实地考察的手续都省了，签字画押，早早地把名字写在了合同之上。他不知道，那个想象中的南方华侨之乡，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所在地，正张网以待，设下了一个围困自己的陷阱和泥沼。
我记得那个镇子的模样，它的名字叫蚬冈。
公交车从江门驶出，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最开始还足够热闹繁华，但很快，公路两旁只剩成片的香蕉林和各种菜地。因为始料不及的冰冻天气，没来得及收获的香蕉被冻得发暗，发黑，脖子全被折断了，耷拉着脑袋，挂在树上。果农懒于收拾，就让它们垂头丧气地立在地里，司机开车开累了，在路边停下来，径直跑进香蕉林，扭下一个充饥，乘客们也纷纷效仿。半生不熟的香蕉，已经没人再在乎它们了，路人的采摘行为其实是在做善事。宽大的公路边，始终长着一种高大瘦弱、姿态近似柳的植物，风一吹，像随时都可能会被折断。那里的东西无不给我一种颓废之气，尽管它本来的景色挺不错的。当时已是寒冬，湘南正是草木零落、万物萧瑟之季，而这片南国，虽然也被寒流冲击，弥望却尽是绿野。扑面而来的气势汹汹的绿，让人觉得充满敌意。
国道边上就是学校，而学校又建在一个宽敞的斜坡之上。站在学校门口——那个斜坡的顶端能将对面两万人的镇子尽收眼底。与国道相邻的几条街，交相横陈，不算热闹，也不算太寂寥，与一般镇子相比，多了些参差不齐的厂房。
哥哥早已站在路边等候，他走过来时身形端正，表情松弛，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只不过，不像往日那样大步流星。我知道，他的稳健是竭力控制着，装出来的。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跑过来，送弟弟一个猛烈的拥抱。
哥哥的腿是在打篮球时受伤的。课余时间聚在一起玩玩球，对教师这个职业而言再正常不过，只是没想到会出事。在一次激烈的篮板拼抢之后，他落身下来，脚踩在了另一个人的脚背上。哥哥的脚踝扭伤了，膝盖软组织几乎完全撕裂。事后，有知情者告诉他，那是一次有计划、有预谋的伤害，伏击早已埋下。我的兄长，作为一名被校方从外地高校引进来的青年人才，才华横溢，锋芒毕露，除了本职教学外，他还具有过人的书法才能。为了在学校快点立住脚跟，他还比旁人努力数倍。他的性格是那样大大咧咧，毫无心机，丝毫没察觉自己的出色表现已经侵犯了本地教师的尊严，他们产生了妒忌之心。那是一记黑脚，玩过篮球的人都知道，抢篮板时，垫黑脚是最危险的，任何职业赛场都会被禁赛。可是，在民间野球场，就连追究责任都无从谈起。因为，理论上只要上了场，那种意外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而且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们只是嘴上不停“抱歉”，表面上给予一点同情，真是不幸啊，仅此而已。背地里，可能在偷笑。
我的哥哥，作为大山的子民，从小只跟朴实良善的事物打交道，刚踏出校门步入社会的他，对世界的凶险一无所知，对人性中的恶自然也就提防不足，加上性格刚烈，待人豪爽，从未对本地同事的性格特征进行把脉，因而，对某些事情常常容易失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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