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从“忠孝节义传家，礼义廉耻修身”的渊源家学，到乡村命运的沧桑变化；通过对庄稼农事、动物牲畜、饮食民俗、娱乐游戏的全方位描写，为读者提供了一幅生动美好但又乡愁遍地的农耕生活画面。是一部有语言特色、现代视觉、独立思想和乡土文本价值的优秀散文作品。

傅兴奎，六十年代生于甘肃宁县，学生时代开始创作，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多篇（首），作品包括小说卷、散文卷《城乡纪事》，诗集《与清风对坐》，散文集《吾乡吾土》《流年》等多部。

纸上的村庄
缠绕在辘轳上的井水
油菜花开
等牛粪的夏天
农历
散装的端午
灯笼忆趣
风吹唢呐
面肚子
家常饭
油灯下的棉衣
勺尖上的宁州
关于故乡的文字告白

《纸上的村庄》以陇东黄土大塬为背景，以西汉英雄傅介子的故里丝绸古道上的重镇庆阳市宁县良平镇为原型，立体反映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西北农村生活的场景和变化，是一部涵盖自然、历史、文化、农业、风俗以及诸多乡土文化元素的长篇系列散文。作品通过自己的亲身感受和乡邻们的生活经历，多方位展示了百余年来陇东乡村的兴衰变迁。

关于故乡的文字告白
其实，自己当下居住的
小城和纸上所描写的村庄属
于同一个地理概念。百十公
里的公路，只要油门一踩，
故乡便在眼前了。处了多年
的左邻右舍，见了面手都不
用握，一声回来了就把彼此
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了无。如
果时间充足，你还可以和他
们随随便便蹲在路边上开玩
笑，顺便聊聊村子里新近发
生的事情。
三十年前的那个七月是
我一生中最大的伤痛，那天
是父亲的生日，我们一同出
门，他到距离我们家不到二
百米的乡镇医院去吊针，我
去十公里外的平子镇集市上
买菜。当我鼓鼓囊囊赶回家
里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父
亲已经命悬一线。父亲的严
厉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人
家在世的时候，我们都不敢
坐在他身边吃饭。他去世以
后，儿孙们也不敢在他的坟
茔前随意说笑。每次上坟，
我们差不多都是一声不吭地
站着拈香，跪着磕头、烧纸
，然后恭恭敬敬地作揖离开
。多年之后，父母合葬一处
，子孙们也相继成家立业。
除了春节、清明、寒食、冬
至等常规祭日之外，遇到孙
子曾孙们出生、升学、结婚
等家庭大事，我们也会到父
母的坟头点上一张纸，向他
们禀报即将要办理的事情。
我不知道通过这样的方式能
不能达成与父母之间的沟通
，但作为儿女，我们所能做
到的仅此而已。
坟茔的周围，是密密麻
麻的矮化苹果树，那些宝石
一样鲜红的果子摆满了城市
的货架，无人清理的果树叶
一半在风里舞蹈，一半在颓
败的野草上招摇。记忆中的
村庄被头顶乱麻一样的电线
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小方块，
路边的砖墙上，到处都是饲
料、种子、农药、塑膜、石
材、焊管、配件、农具的广
告，塑料、轮胎、秸秆、建
筑废料堆砌的垃圾碾压着杂
草丛生的空地。街道十字压
饸饹面、炸麻花、煮大肉的
锅子正在升温，超市门前的
喇叭一直在没完没了地推销
，没有运营证的黑车司机正
坐在汽车的引擎盖上翻看手
机，颤颤巍巍的老人手拉着
正在学步的孩子从拥挤的街
道上艰难走过。
如果我从来不曾离开，
肯定会和留在村子里的所有
人一样，很难感受到时空交
叠带来的巨大变化。一眼望
不到边的农田，堆满粮食的
大场，挤满大人和小孩的大
涝池，镶嵌着农家人生活的
地坑院，为我们遮挡了多少
年风雨的大树，突然在不知
不觉中消失一空。我不知道
自己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故
乡，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陌
生和不堪。而作为一名一直
未曾远离故乡的游子，实现
重返故乡的想法又是那么的
不切实际。
和我们见过的所有的乡
村一样，这个叫良平的村子
相貌平平，身后找不到一座
可以仰仗的高山，面前也没
有一条用以涵养自身的河流
。那片贫瘠的土地，除了让
人赖以活命的几苗庄稼，没
有一株高附加值的生物。组
队到村子里勘探的专家来了
一拨又一拨，偌厚的黄土大
地，就是找不出任何有价值
的矿石。《汉书》里虽然也
出现过一个叫傅介子的英雄
，但早已在久远的岁月和绵
长的历史里化为了尘埃。至
于那些活跃在庄稼地里务农
的把式们，不是静默于村庄
的一隅，就是拖着带病的身
体在村子里当了留守老人。
对于从饥寒中走出来的
自己来说，乡村生活给予的
温暖和亲情超过了因为人性
扭曲造成的冷漠和歧视。作
为一名高成分出身的地富子
弟，我未能成为动乱时代的
宠儿，但也没有沦为改革开
放的弃儿。联产承包责任制
从根本上解决了村里人的饥
饱，高考则让极少的一部分
青年获得了城镇户口和干部
身份。坐在通往城市的汽车
上，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你
终于可以逃离这片贫瘠而多
难的土地了。
双亲逝世之后，我回家
的次数虽然愈来愈少，但对
故乡的关注却未曾有丝毫的
减弱。门前的柏油马路又拓
宽了，原本泥泞不堪的街道
终于得到了硬化，城北里又
盖起了一排高晃晃的楼房，
村里的妇女们开始跳广场舞
了。超市货架上有了全国各
地的商品，私家车把公路挤
成了一根肠子。新栽的太阳
能路灯终结了夜晚的漆黑，
满口普通话的邻家小孩。一
身名牌的打工妇女，让我们
各自的感觉发生了很大的错
位。偌大的田野里看不到一
个庄稼汉的影子。男人不用
拉车推磨，女人也不必缝缝
补补，不用向国家上缴一粒
粮食，还能享受到国家的各
项补贴。用年龄最大的爷的
话说，现在的农民福大呀，
过得是神仙也享受不到的日
子。
新建的单元楼和混凝土
平房疏远了土地、粮食和牲
畜的关系，更淡化了人和人
之间的亲情；超市里的商品
，把种粮的、磨面的、卖蒸
馍的弄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
路人，间或发生的红白喜事
，勉勉强强地维持着大家之
间若有若无的关系。逢年过
节，坐在一起说得最多的话
题除了谁谁挣了大钱在城里
买了房子，谁家的娃考上了
外国的研究生娶了大城市里
的媳妇，大多数是外出打工
遇到的难场和你长我断的纠
纷，张家的娃用高价彩礼娶
回来的媳妇又跑了，李家的
孩子因为事故殇在了外地。
至于村里的公共事务、长远
发展、孩子的教育、老人的
赡养，他们不想也不说。有
德望的老年人越来越少，因
为父母出外打工孩子们失去

纸上的村庄
一
坐在老窑土炕角落里的牌位爷，对着满院子前来拜年的晚辈颤巍巍地说，你爷活了一辈子就悟出了一个理，只要是老先人传下来的讲究，那就没有一个是多余的。村头祠堂的上房里挂了一影的老先人，有封了侯拜了相在史书上留下名的大人物，有不安于现状客死他乡的贩夫走卒，更多的是在庄稼地里忙碌了一辈子的小老百姓。我心里想，先人们活着的时候，肯定和牌位爷说的一样，或多或少都留下一些讲究来着。只不过有些被史官们写进了史书，有些被后辈儿孙写进了支离破碎的老家谱，绝大部分则被不善于表达的他们带到了土里没有办法考究。正如我所知道的，才分九品、人含五常是弘农太守、典农校尉傅玄的准则，“世道虽乱，涵养犹在”是汉阳太守傅燮的信仰，“知书达理，勤俭治家”是绅士爷傅殿明立的规矩，“便宜是祸，吃亏是福”是刚强了一辈子的老父亲的讲究。其实，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讲究，不是先人们随心所欲的杜撰，而是他们经历了生活的磕磕绊绊和大喜大悲之后的人生顿悟。
庄稼成熟的日子，如果纯然一色的麦田里出现了与众不同的颜色，那肯定是地埂下面那些公墓上滋生出来的野草。这些高于大地的坟茔，俨如那些已经远逝的老人，一面与周围的土地努力保持着高度的默契，一面向后辈儿孙们提醒着自身的存在。那些在北风里摇曳的荒草，是一群微不足道的植物的宿命，也是勤劳了一辈子的庄稼汉们的宿命。从早春时节星星点点的芽尖到冬天衰败不堪的枯枝。那些从大地身体上长出来的花草，是不同于五谷的另类植物。一个人生前不管活成什么样子，最终都会像眼前的这杯黄土一样无奈，不管你脾气暴躁一辈子没有忍让过别人，或者性格温柔树叶落下都怕砸头，你都得寂然于眼前这方低矮的土丘。
那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极力想把自己的根系扎向泥土的深处，希望能够从大地的肌体和亲人们的骨骼里获取更加强大的能量，借此来维持精神的久远。可是，一棵草和它们落下的种子能走多远呢？如果不是头顶飞过的那些鸟儿，不是一年四季吹个不停的季风，不是那些头不抬眼不睁平生只知道干活的庄稼汉，不是一出家门就想着满世界游走的孩子，它们肯定会和那些躺在泥土里的先人一样，一声不吭地保持着属于自己的宁静。
在离开故乡的日子，路边上布满皱纹的面孔，街面上似曾相识的蔬菜，巷子里悠悠晃晃走过的野狗，崖背子上垛了好多年的柴火，墙角下四处丢弃的农具，房顶上随风摇曳的瓦松，随时都能引起我们内心极大的不安。对我们来说，那些事物是我们对故乡的记忆，更是我们对逝去的亲人们的记忆。
乡下的连阴雨一下就是好多天，住在城市单元楼里的我们自然不用考虑小区里的安全，也不会像庄稼汉一样为那些正在授粉扬花的麦穗所纠结。我们内心所有的焦虑和不安，在很大程度上属于那些独立在庄稼之外的坟茔。满地里的雨水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借助于无处不在的鼠洞或者被草根撑开的缝隙，进入墓穴或者棺材的深处，惊扰着那份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宁静。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那些长眠在黄土深处的亲人们的宁静，也是他们的后辈儿孙们内心的宁静。
住在村子西边的王家七奶去世了，五个儿子争着抢着要把老母亲的灵堂设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在世上活了八十多年的七奶，一辈子生了七个子女，带大了十八个孙子孙女，有的是在人面前吆五喝六的国家干部，有的是上万人的大企业里领高薪甩袖头的高管，有的是住别墅开豪车领着年轻女人在人面前招摇的老板。七奶一个人在病床上呻吟了五六年，儿女们在相互抱怨声中相互猜忌了五六年，十二个伺候过她的保姆讨价还价了五六年。抬埋七奶的时候，用的是三儿子从南方的热带雨林地区买回来的楠木棺材，小女儿从苏杭买回来的绣花丝绸，住的是花了半个月时间才砌成的镶了汉白玉石的坟茔。送别七奶那天，村里村外的水泥路和土路上停满了各种牌子的汽车，院子里矗立着比楼房还要高的纸活，饭桌上是比饭菜贵很多的烟酒，庄前屋后院子上房挤满了比亲戚多很多的客人。那段时间，村里所有人家的灶头不用冒烟，孩子们放了学不用回家，七奶家搭的帐篷成了全村人的食堂；男人们喝得颠三倒四，女人们吃得膀大腰圆，那些平常扔过去一根骨头就拼命摇尾巴的野狗，都哼哼着非七奶家过事的剩菜汤不喝。村里村外远亲近邻见过那个场面的人都感叹地说：“七奶这一生总算把人活了。”
一个“总”字，是光鲜之下的辛酸，也是盛名之下的无奈。七奶的辛酸，不光村子里活着的人心里有数，把七奶扔在世上守了三十九年寡的七爷心里有数，七奶娘舅家的兄弟和伺候过七奶的十二个保姆心里有数，嫌弃过她的媳妇顶撞过她的儿孙们心里有数，一心盼着老母亲赶快归西的老闺女们同样也心里有数。七奶的一辈子，不是一副楠木棺材、一身绫罗绸缎、一院子孝子、一大顶白幡、满碟子满碗的流水席就能抹平的，你就是抹平了娘舅家，抹平了左邻右舍，抹平了喜欢嚼舌根子的保姆，抹平了眼前这块土地，也抹不平大家心里的公道和良心。
路边上那些高过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