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张暄近年来创作的散文作品十余篇，其中《母亲的市民之路》曾获得全国第一届“孙犁散文奖”。张暄大多以温煦平和的态度讲述世俗人生的故事，呈现平常人的心境，他深谙中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语浅情深，乐景悲情，七分留白，越是令人侧目心惊的苦，越用平静的心去看待，用冷静老成的语言叙述。

张暄，男，1976年生，山西省泽州县人，警察，二级警督。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字见于《散文》《天涯》《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黄河》《短篇小说》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溯》《卷帘天自高》。

母亲的市民之路
我家的烈士
同学沈宽阔
瑞豆饼回家的爷爷
与老樊闲坐
女教师
临时工陈钟
生逝无依
邂逅
物的叙述
防盗门
自行车
在大学图书馆的楼顶上
原平笔会札记
世相三题
读书随笔三题
警事随笔三题
人生与文字的攀升
女性日常经验的深邃表达
后记

在鲁迅与我们的眼光之
间——关于张暄的散文／李
蔚超
溽热褪去，凉浸浸的。
秋后多事，扰得我心神不宁
。
“小人物的逻辑和套路，
你永远摸不清。”微信上，
张暄发来一句。
“作为警察，我提醒你。
”又补充。
这等话搁在那儿，不由
人不静心琢磨。张暄，“警
察叔叔”是也。但我得识张
暄，却是在一次山西的小说
年会上。一眼望去，无需多
言，他的神情里明晃晃闪烁
着深长的意味——我是有故
事的人，且待下回分解。
于是，开始留心张暄。
今天的文学生态圈里，你若
对一位作家抱有期待，除了
拜读他印成铅字的作品之外
，关注他的朋友圈发表的内
容，从中窥探他的审美趣味
、他的思想倾向、他的生活
动向，似也成了一套新的知
人论世之道。观察了几年我
确认，张暄是一位富有文艺
气质的人民警察，一手转发
着文青腔调的世界文艺资讯
，一边欲盖弥彰泄露出置身
社会新闻现场的参与感。作
家与学者们谈论张暄的小说
，大抵不脱几个范围——有
生活，识人心，讲故事。结
论出自前提，张暄是一名警
察，尽人皆知。他的职业，
在旁人看来，意味着独享一
笔丰沃的生活经验，如武侠
小说里的豪客，涉险江湖，
自有智珠在握的资本。这本
集子里的《防盗门》便是一
例，写的本是家庭琐事，不
外是农村来的父母与城市儿
女之间生活习惯不同而引发
的人生感慨，但是，张暄身
怀秘笈，门的故事平添了几
分“江湖”气。卸锁的小伙子
不信“我”警察的身份，“我”
则立刻“亮剑”，互叙行话，
提起一位前几年干刑警时抓
捕的嫌犯，此犯显见与开锁
界有几分半晦半明的瓜葛，
由不得开锁小伙子不信。门
的故事因此获得了余韵悠然
的生命力，不仅事关门内的
一地鸡毛，也向门外普通读
者未知的世界敞开。
一个验证文学价值的办
法是，当你读罢一本书，作
品中是否拥有某个细节、瞬
间、人物，在未经召唤时浮
现在你的脑海里。绅士派头
十足的英国批评家詹姆斯·
伍德对契诃夫的短篇小说《
吻》激赏不已，他称契诃夫
为“严肃的观察者”，契诃夫
貌似注意到了人物内心所有
可能的细节。伍德说，契诃
夫深知我们在自己的脑海里
讲述的故事才是最重要的故
事，因为我们都是内心的扩
张主义者，是滑稽的幻想家
。也就是说，事实只是客观
的表象，而事实在人的脑海
中延宕出的感知、联想和样
态，才是更重要的。文学的
细节不仅仅是生活的片断，
它们代表了那种神奇的融合
，也就是文学技巧产生出最
大数量的非文学或真实生活
的拟象，在这个过程中，技
巧自然被转换成虚构的、全
新的生活。在严肃的观察者
的精妙论述后，伍德一如既
往地展开了诗意抒情：“观
察是拯救，是救赎，是把生
命从其自身中拯救出来。”
……
福柯说，我们这一季的
文明，建立在将个体内部深
藏的真理用语词表达出来，
实现人与人之间互相治理。
福柯特别指出，当内心状况
为言辞说出来而变成可见的
事实时，人会羞愧；藏在意
识阴暗处的诱惑性和欺骗性
，因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人也会羞愧。忏悔就是通过
言说将意识的“秘密”持续不
断地外在化，并因此获得了
羞愧感，这是基督教基础上
建立的现代社会的基石。
再没有比文学更充分地
讲述了，讲述中暴露出作家
内心的秘密，我说，张暄的
眼光是我们的眼光，他暴露
的便是我们共同的隐秘。然
而，对于那些社会共识，张
暄不像是真的信，他将信将
疑，他信也不说，他的眼光
在鲁迅与我们之间摇摆迟疑
。在迟疑与摇摆之间，光滑
的共识上裂出了一道缝隙。
这是读张暄给予我最大的启
迪。

本书是山西作家张暄的散文随笔集。他始终关注世道人心，书写时代隐情，从日常经验出发，描摹出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既有温暖的情感底色，又有通透的表达呈现，具备了独属于自己小说风格的可能性。大时代中一个普通家庭的真实境遇得以生动凸显，中国式的人情事理也纤毫毕现，令人感慨万端。

我最初写散文，后来写
小说。慢慢地，把写小说当
成了主业。但偶尔仍会写点
散文，写散文的时候，心思
比较纯净。散文需要正经，
一是一，二是二，要把自己
想表达的，按照实际发生的
老实叙述出来。如果有想象
，那也是基于实际合乎逻辑
不越轨不跑偏老老实实的想
象。美不美看才情，老不老
实却看态度。为了这点老实
，一可能只写成了零点八，
二则可能一点五都达不到。
小说则不然，它可以不正经
，一非要写成一点五，二非
要写成三点八，让读者从多
出来的那部分找感觉。也许
这还不够，最好写成的样子
，让人根本忘了还有一和二
这回事。 说到底，还是虚
构与非虚构的分野。既然小
说披上了虚构的外衣，有时
需要剖开自己的时候，也就
不惧残忍和羞耻，也就可以
手狠心辣，一路挺进。弄好
了，走顺了，还可以一路高
歌，无非给主人公换个名字
罢了。而散文，因为一个始
终的明在的潜在的“我”字，
作者为保持“我”之形象的一
己私利，总喜欢抛弃所有乖
戾暴虐丑陋，让它尽可能合
乎中庸。所以，写散文更需
要勇气，每一句话都是袒露
，都是呈堂证供，需要经得
起读者的对质。也有厉害的
作家，敢于把自己血淋淋地
剖给别人看。这种勇气，成
就了他（她）作品的别种特
质。所有这些，都说明一个
问题，散文必须契合一个字
——“真”——像表演走钢丝
绳，所有的花哨，都得围绕
那条绳子展开。
也许自己不够勇敢，也
许还有小说的另一条途径，
在散文中，除了自己一些可
诉的经历和想法，我更喜欢
写别人。于是，就有了《I
临时工陈钟》，有了《同学
沈宽阔》，有了《生逝无依
》《女教师》和《与老樊闲
坐》。也写亲人，亲人虽说
与自己牵连很多，到底仍旧
是别人，于是又有了《母亲
的市民之路》等。写这些东
西，无须苦思冥想，让事实
在纸上自然流淌就好了。
偏偏《母亲的市民之路
》还获了一个奖。记得在去
河北领奖的路上，组委会发
来短信，让写一则获奖感言
，我就在手机便签里一个字
一个字地打。随后，又把一
口晋城话，带到了领奖台上
。当时我想，反正大家都听
不懂，我就读快些，让它尽
早结束。以至于下来后，著
名散文家塞壬女士说我在台
上像唱rap（说唱）。更意
想不到，中国作家网总编刘
秀娟女士，居然说我获奖感
言写得好，专门要走了稿子
。后来我看到，她发稿的时
候，几乎全文予以引用。我
不妨掐头去尾放在这里，可
算作我的一种散文观，只不
过听起来冠冕堂皇些：
……
我们处在一个极速运行
的时代，日新月异的科技发
展在给我们带来各种便捷的
同时，也给我们带来巨大的
生存压力和内心焦虑。竞争
激烈，利益多元，欲望膨胀
，变数迭现，呼啸前行的时
代列车载着各种新鲜事物朝
我们疾驰而来，让我们眼花
缭乱，目不暇接。作为一个
作家，我们应该有一双向内
省视、往后反观的眼睛，来
面对这个向外扩张、埋头狂
奔的世界。我们要冷眼打量
，悉心观察，条分缕析，抽
丝剥茧，如庖丁解牛一般，
从这个光怪陆离、纷繁芜杂
的时代中找出那个所谓文学
的核，然后用些文学的手段
，去塑造、描摹关于人的鲜
活的故事，让个人的命运与
时代的命运交叉、汇合，发
生碰撞，擦出火花，最终，
把个人故事呈现为时代故事
。
如何讲好这个故事，靠
的是我们的见识和才情，靠
的是文本的结构、叙述和语
言。什么是好文章，每个作
家有每个作家的标杆，每个
作家有每个作家的修炼。我
们每个人的努力，如果能到
道路的终点或山峦的顶峰汇
合，我认为可用“真善关”做
最后的总括。“真”代表着逻
辑，它是勇敢，是坦荡，是
担当，是明辨是非当仁不让
，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善”代表着伦理，它是情怀
，是救赎，是宽恕，是博爱
，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
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美”代表着美学，它是风
姿，是趣味，是拈花微笑，
是赏心悦目，是自爱与爱人
，是读者与作者最直接的媒
介。当今社会的糟糕之处，
恰恰是这些最能滋养我们精
神健康发展的东西受到了侵
犯！所以，让文字最终以真
善美的形象出现，我以为是
一个作家最大的道德。让我
们用我们的笔、我们的心介
入这个时代，取法生活，随
物赋形。最终，用我们的柔
软填补这个时代的缝隙，让
它变得更加美好！
……
这段话，除了上面说的“
真”，又说到了“善”与“美”
。这些耳熟能详到让人不屑
一顾的词，恰恰就是我认为
的为文的最高准则。
许多朋友说，喜欢我的
散文甚于小说。我回答，那
是因为你喜欢简单。是的，
我的散文很简单。我没说的
是，我想努力在简单中氤氲
出一些别的东西，至于做到
了没有，很难说——在此，
我再次感谢并欣喜于你们的
喜欢！

身份差异导致的焦虑感
是特别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
综合症。本文中的母亲为了
完成身份的蜕变，在漫漫时
光中顽强忍耐。其间工作、
婚姻、房产等各种问题和夫
妻、子女、邻里、同事等各
种关系密集交织，大时代中
一个普通家庭的真实境遇得
以生动凸显，中国式的人情
事理也纤毫毕现，令人感慨
万端。
——首届“孙犁散文奖”获
奖作品 《母亲的市民之路
》授奖词
张暄大多以温煦平和的
态度讲述世俗人生的故事，
呈现平常人的心境。他深谙
中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语
浅情深，乐景悲情，七分留
白，越是令人侧目心惊的苦
，越用平静的心去看待，用
冷静老成的语言叙述。他最
拿手的文学技巧是准确，不
肥不瘦地描写，不过不亏地
抒情，有时他的准确显得冷
酷无情，如同伍德标榜的好
作家一样，张暄是生活的严
肃观察者。
——青年评论家 李蔚超

母亲的市民之路
一
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决定为家里盖房子。不是像村里大多数人家那样一盖就三问或五间，而是在现有的三间老房基础上，加盖两间，新旧连为一体。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家手里都没什么闲钱。盖房子的主要功用，通常是给儿子娶媳妇做准备。只要谁家有男孩，除非父母预计着把孩子送给别人家做上门女婿，修房子必定是盘桓心头多年绕不过的大事。所以，村里一旦有人盖房子，乡亲们便会热心地招呼：给孩子盖房子了？
听着别人这样问父亲，我感觉很滑稽，我这么丁点儿年纪，要房子做什么？
根基下好，先搁置了一段时间，备钱备料。一天晚上，父亲从工厂回来，兴奋地让我们拿纸笔，画了一套房子的构图，并煞有介事地说，咱家的房子就盖成这样。
父亲画的房子，迥异于我们通常见到的里面一笼统的那种。房子内部，被分割成几块，做饭的、睡觉的、活动和待客的等等，互不干扰，各有功用。最让我们惊奇的，是茅厕也安在家里。我们就惊呼，那多臭啊。
记不得父亲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只知道，我们空兴奋了好长时间，房子最后还是盖成了最普通的那种。而且由于钱已用尽，院墙都没打起来。房子里面，土坯也没泥好，豁豁牙牙的。
两层楼，楼板却没“棚”起来，抬头，屋顶的檩条和椽一览无余。没事的时候，我就抬头看屋顶的花梁，上面有父亲的名字、木匠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这么说，房子真是给我盖的？
其实，父亲当时就是那么一说，纯粹逗我们玩的，却让我们憧憬良久。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画的那种房子叫单元房。而当时，父亲所在工厂第一次盖起了那种单元房。父亲把他的惊奇搬回家里，让孤陋寡闻的我们有了更大的惊奇。
单元房似乎是后来的称谓，当年大家都把那种房子称之为家属房。说是家属房，并不是给普通家属住的。里面住的都是所谓的“双职工”，夫妻双方都有工作，且在一个单位，生活滋滋润润，光看那种步伐做派，就让人羡慕得不得了。
父亲是单职工，房子自然没份。但单职工只要家属是市民户的，也有可能分到房子。
可母亲连市民户也不是。
当年这种单职工家庭很多，夫妻两地分居慢慢成为习惯。孩子们呢，都随母亲落户，在乡下上学、务农，除非考上学校、招工或接班，农村户口伴随终生。
上学时，一年有三个假期：麦假、秋假和寒假。麦假很短，收完麦子就结束了。秋假和寒假稍长点，闲暇时候，父亲便会带我去工厂小住几天。那几天的最大好处，是吃工厂食堂里喷香的饭——两毛钱的肥肉片，打到饭盒里就令人心花怒放——那种香，和家里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我就问父亲，你们怎么能吃这么好的饭？父亲说，我是市民户啊，国家给我分粮食。父亲还说，你妈要是市民户，你就能住上家属房了。我跟父亲去过他双职工同事家，那种房子果然很好，和小时候父亲画的一模一样。而且，厕所真的在房子里，解完手，一冲就完事了。
我就想，母亲要是市民户多好。
我甚至想，为什么父亲当年娶了母亲，如果父亲找个市民户给我做母亲，那我们不就住上这种令人艳羡的房子了？少不更事，尚不知道家庭的因果逻辑，幸亏没照直和母亲说。
但母亲自己，也是一直有市民情结的。母亲当年找对象，发誓要嫁一个有工作有文化的人，这个算是如愿以偿了。他们结婚时，父亲在长治工作。婚后，母亲就跟随父亲到长治，带着姐姐住在一个只有半间大小的工棚里。父亲一个月二十多元工资，除雷打不动寄给乡下的奶奶十元，还要给母亲交村里所谓的“投资款”（你不随大队参加劳动，那就得交钱），剩余的钱，根本维持不了家用，于是母亲就出去打零工。她在酱菜厂腌过咸菜，在制衣厂锁过扣眼，干过许多出力不挣钱的活。饶是如此，经济仍捉襟见肘。困顿时，只好接受一些好心人的救济，比如他们孩子穿旧穿剩的衣服什么的。这些好心人，都是父亲工厂的同事，都是双职工，市民户。无论在哪里，父亲的人缘，一直就好得没法说。现在偶尔谈及当年的岁月，母亲总是感慨谁谁谁真是好人啊。这些谁谁谁，自然都是接济过母亲的人。
再后来，我出生了，生活更没办法维持了，母亲只好带我们姐弟俩回到乡下。生活困顿再加上和婆家关系不和，母亲郁郁寡欢，病痛连连，一年总有一段时间要抛下我们出去瞧病。倒没敢想着自己能变成市民户，但逃离那个村庄，成为母亲始终的梦想。
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一九八七年，姐姐考取了中专，农转非，成了我家第二个市民户。我呢，在同一年升了初中，学校就在父亲工厂所在的镇子里（一九七七年，父亲与人对调，从长治回到了原籍晋城某电厂上班，工厂离村子二十余里）。这样，村子里只剩母亲一人，她索性跟随父亲到厂里去住，疾病居然不治而愈。
后来姐姐做了医生，她说母亲是“情志致病”。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又生性敏感多忧，生活自然比常人艰难得多，精神抑郁，久而成疾。离开了那个环境，心情舒畅了，病自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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