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
我总梦见那个地方,那里有时候一片荒芜,墙垣,黄草,枯树。而更多的时候,我梦见的是草木葳蕤。梦见大山,草木,花朵的连绵不绝,经常感觉流水声就在枕边,那是熟悉却触摸不到,陌生却又流淌着温暖的地方。总无法分辨是生活在梦里,还是生活在现实里,这时我才发现那是我过去和现在内心思绪的对立体现。
该如何界定这种对立,又该如何甄别梦里的归属地。为此,我站在山顶一一排查从山坳中升腾的炊烟,我熟悉松木燃烧的颜色,那一团淡青色的烟一升上来我就能准确定位我呱呱坠地的院子,也曾站在岩石上聆听虫儿翻动土块的声音,那声音极其细微,那是我的秘密,从未与人分享,可梦里炊烟一直未曾升起,除了我的心跳和呼吸,没有任何的虫鸣,它们兴许在我的梦里做着它们的梦。
炊烟是根带子,拴住了所有内心居住并生长着乡愁的人,我喜欢阿妈捧在手里细碎的红花,钟情于金灿灿的麦地,我经常残忍地用一把镰刀隔断它们与大地的联系,之后使它们变成喂养人们的馒头、面条和饼。还有像银梯子一样的六月的田,水汪汪的,像孩童的眼睛,那样的清澈我曾经拥有,现在一路往回,寻找这些已经丢失了的珍贵。直到那夜,月光漫过窗台。
听见月光漫过窗台的时候,正好看见月光从屋顶慢慢滑下。月光从山的那头过来,有些疲倦,我不知道这些落在窗前的月光,照见了多少人的醒与梦,经过房屋,森林,河流,石头,城市,乡村,原野。光,躺着,光溜溜的,爬满窗台,我有些慌张,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都把月光搁在窗外,让自己黑黑地安睡。
更多时间,月光照着我的床,床头到床尾,夜复一夜,枕头上的花朵都照开了。当满世界的风到处乱抓时,我可以安静地躺着,躺在软绵绵的月光上,而那时光也均匀地盖着我的梦。
那夜,月光漫过来的时候也带来了西边的鸟鸣,一只猫头鹰停在路边的榕树上,叫声瘆人。在我的村庄,猫头鹰的叫声预示着死亡。是的,那一次我亲眼看见猫头鹰就停在屋檐上,发出哀鸣,那晚月光皎洁,如果声音有颜色,或者形状,能够看得清它何时经过我,以及之后的路程。一声接一声的鸟鸣把舅舅叫走了,仿佛那是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的呼唤,舅舅就这么丢下了外公、外婆跟着那叫声走了,以至于多少年来我都无法原谅一只鸟,从那时起,这个我既恐惧又无法摆脱的声音便混入了我的血液,日益膨胀。
鸟还在叫,我开始蜷缩,声音越来越大,叫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窗外,栖息在月光的枝丫上,空气里全是声音和声音背后的恐惧,充满屋子,它们从耳朵进去,一口一口啄食着我的肉体。它们住进我的内心,膨胀成无形的怪兽,充满每个毛孔,把体内的水分一一挤出后,让寒毛清醒地立着。关门,关窗,拉帘子的时候,右手抖落的月光躺在黑暗的墙角,瑟瑟发抖。
早些时候,月光也会带来一些事和物。城市和乡村的嘈杂。相比城市的车声、人声、音乐声、灯光这些看得见的嘈杂,我更喜欢乡村用耳朵聆听的嘈杂,虫鸣、狗吠、虫儿吃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大地缓缓的呼吸。每次回家,都喜欢站在文笔山顶,把这样的夜晚放在低处欣赏,一口口连同夜色都吸进肺里,深深地吐出内心的贪婪和愤恨,我就这么一次次地接受着洗礼,不在庙宇,不用圣水,不念佛经,这一切自在我心里。
许多夜晚我和妹妹搬来小凳子,坐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等着父亲打猎归来,但每次等父亲回到家时,只有母亲一人在那用玻璃酒瓶制成的煤油灯下醒着,第二天父亲总会讲起打猎的过程,时间长了,妹妹和我都知道,父亲大部分的打猎时间都在砖房附近,那里种植着一大片黄豆,那是父亲和母亲一锄一锄挖出来的,他们又在地边建盖了一间小屋,土墙,土瓦,一张简易的床和一个三角,父母在地里劳作的时候,我在三角下烧火,烧水煮饭炒菜,妹妹坐在床板上用手抠着土墙上的泥。
一块地,一群动物,一家四口。地里种过麦子、玉米、黄豆,我没有追上过野兔,但却亲眼见过父亲和小黄追麂子的情景。那时候,就在月光下,父亲每夜都能带回惊喜,兔子居多,长大后知道我走过的所有山路都留有父亲的脚印,我始终循着父亲的脚印从大山走到了城市,那些一串串看不见的脚印成了我初对父亲的敬仰。
漫过窗台的月光像那一串串的脚印,漫过土墙,漫出了我的回忆录。那夜,月亮垂直照着我的时候,我正跪在爷爷的棺椁前,父母,叔婶,弟弟妹妹们一排排跪着,拜着,像是地里的麦子随着风弯腰和起身,麦子,黄豆,玉米,豌豆;兔子,麂子,野鸡,一茬茬庄稼,一拨拨动物,父亲学会了守护粮食的本领。正当播种麦子的季节,他扔下了耕作了一辈子的家走了,没等到收获。这是我次这么长时间地给爷爷跪着。如果爷爷能活过来,我宁愿一直这样跪着。还有,跪活奶奶,让记不清奶奶面容的叔叔可以记住母亲这个词背后的美暖,让父亲可以不用为了一碗玉米粥奔波,可以穿上一件打了补丁的干净的衣服。
如果真能跪活,父亲想跪活奶奶,我不能想象一个九岁的孩子是怎样面对死亡的,失去母亲的痛一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从不敢在父亲面前提起奶奶,也从未听父亲说起过奶奶,那是父亲内心深的痛,哪怕只言片语都能诱发还未愈合的伤口。在心灵和身体的双重煎熬下,父亲学会了生存,比如要守住一块地的粮食,就必须学会夜晚的潜伏,与动物们周旋,种植与狩猎变得同样重要,粮食保住了,生命才能延续,更何况是一家四口的命。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