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2000—01—24
江南人家大都傍河而筑、依河而居。船边桥沿,举目眺望,树荫房影密匝匝于水中倒立,错落有致。一个水纹赶来,水中画起了折皱,一漾一漾,耳鬓厮磨,渐渐平复。西天的晚霞默然无声,沉静地躺于河里,不张不扬,渐次收敛起一个个笑靥。
夜色慢慢拢来。
是谁点起第一盏温黄的灯?一会儿工夫,灯鳞次栉比,闪亮于河两岸。月色披身,我独倚桥栏。河风轻轻,送来香樟树薄薄清香,呵,万家灯火。
岸上灯火连天,江中连天灯火。灯光从一个个窗格子里逸出,游过我的双眼,潜入水里,留下一尾尾绒绒的光,与柔柔的水纹尽情嬉戏,不停摇曳。南岸,一扇开启的门户里泻出一泓灯光,照映江面,游至江心。夜朦胧、灯朦胧,岸上水中,虚幻与真切相辉映,房屋似轻浮于江中,恍惚着海市蜃楼般的迷蒙之美。光亮不一的灯,引得水面明晦相间。几条机帆船驶过,水波涌动,水中光柔和地涤荡着,绵长了,横穿过江,懒散地憩于江上。
枕河而眠的是船。桥边泊船亦多,灯成了它们忽闪的眼睛。灯光从乌篷船的后舱里溜出来,从货船的窗户里跳出来。一盏挂于船篷外侧的灯,倒映河中,闪着粼粼的光。轻微的波荡得恰到好处,水中叠幻出一串灯星,随波晃悠,与河对岸的水中月遥相呼应……
无尽的灯,把夜打扮得诗意盎然。灯光,赋予每扇窗户桔色的温馨,给每一艘航程累累的船只轻柔的温暖。踱下桥坡,成荫的香樟树旁站着盏盏路灯,灯光偎在葳蕤的叶丛里,叶儿绿得鲜,绿得嫩,绿得醉了,一团团一簇簇的叶子看不真切,墨般的绿扑闪于我的视线。
琴声悠悠,倾耳细听,来自一爿杂货店。紧走几步,只见主人与三两个志趣相投者含胸拔背,正身侧耳,膝抵胡琴,一手持一手拉,《春江花月夜》怡人的曲调飘出小屋,逸往江面,随着清凌凌的水纹四溢开去。江面早被各色的灯光装缀得银光雀跃,恰似风摆杨柳的音符……天穹一弯银钩,卧睡西南,凝神赏乐;小星星聚于东南,朝着月睃眼。沉静的街更显静谧,清幽的河愈见幽婉,流彩的灯格外撩人。醉人的夜啊,独步江畔不恩眠。
千年之夜
2000—02—11
到了村里,父母不在家。还在东港头制瓦坯——到了冬,瓦坯的价格就上涨,母亲说。一月不见,母亲又添了不少白发;父亲刚要五十,却比得上城里近六十的。好在两位老人家身子骨都还硬朗,就是父亲有点哮喘。前阵子,买了几盒“百草梨膏糖”给他,不知效果可好。
父母回来时天已黑。父母几乎每天都这么晚收工的。为了两个儿子读书、买房、结婚,老实巴交的父母在田地里昏天黑地翻滚了无数个黎明黑夜,也逃不了个“苦”字。这中间,不争气的我还大病一场,整一年,父母把从星星月亮以及血汗里抠出来的票子,毫不手软地掷到医院。而我所见到的是母亲背转身去的哭泣,是父亲日渐消瘦黑沉的脸。母亲四处打听能治我病的偏方,直到今朝,我仍固执地认为,是母亲,是父亲,是他们深深的舐犊之情让我不敢消沉,我只有好好地活出样来,才对得起他们。
父亲先回来。女儿见了,捧着个大梨,有点乖巧又有点娇憨:阿爹,你吃你吃。父亲乐了,像是旱年遇着了及时雨般的好心情:乖囡囡,你吃。拗不过孙女,接过了手。这会儿,母亲也回来了。女儿又捧个梨:娘娘,这个你吃。母亲把手往破衣襟上擦了擦,抱起孙女直笑,直亲她的脸。
吃了“百草梨膏糖”,没发过病。饭桌上,父亲抿了口白酒说。我点点头。我有点不敢瞧父亲枯树皮似的手,龟裂、风干,像块没有收成的盐碱地;可我又不能不看,我怎能不好好地看看我的老父亲呢。
妻与母亲收拾完锅碗,都来看女儿新学的歌舞。父亲一个劲儿地夸:到底是镇上念书,好,好。父亲有点出神,眼儿盯着屋外黑沉沉的小竹林。父亲啊,你是否记起了我幼时第一天上学的情景?那日大雨滂沱;那日我哭死哭活地不肯去上学堂;那日,一向不怎么发脾气的你,背起我直往雨帘里冲;那日,开始了我蹒跚的求学之路。老父亲,你是否又想起了我住院时进行的氧舱治疗?当我被送进偌大的密封的铁罐子时,你的心揪痛起来,你说,在走往车站的那段路上,你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却眼泪汪汪。父亲啊,当我也成了父亲,我怎会不知:倘若能替代我受这份苦,你一定会毫不犹豫走进生命的苦难,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们没有看电视。静谧的村庄让人特别好睡。睡在村里,我感觉像是睡在了母亲的怀抱,那么安稳,那么无牵无挂。直到母亲又在灶间忙碌,我才醒了过来。透过窗,外面朦朦胧胧,还看不真切;母亲早起来了。母亲体内像上好了定时器,日复日年复年,星月催促下眠,雄鸡打鸣时起,淘米,烧粥,洗把脸,再到灶里回把火,之后,去洗我们换下的衣衫;之后,忙着出工,挣工分……一到冬天,母亲的脚就冻得开裂,要涂抹一大拔“骨里密”。而就在昨夜,我还窥视到,母亲搂抱孙女的手指,深深浅浅的缝儿刀刻一般,那缝儿也渐渐爬上了额角……
新世纪了。妻也醒了,说:昨夜是世纪之夜。我们好像都忘了昨夜该是个多么欢腾浪漫之夜,我们只是平淡地把它当日子一样过,没发觉一丝与以往的不同。唯一有异的是:一向不肯与祖母同睡的女儿,表演完歌舞与母亲亲热地睡去……
哦,我的千年之夜。
P35-38
管建刚,一年大病。两年养病,三年经商,八年村小。1998年起安心做老师。“十年磨一剑”,2008年成为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中国教育报》“读书周刊”2008年度“十大推动读书人物”。七代务农,八面无书。九九寒冬,十年板凳,2005年出版《魔法作文营》,2006年出版《不做教书匠》,2007年出版《我的作文教学革命》,2009年出版《一线教师》。2010年出版“管建刚作文教学系列”之《我的作文教学主张》《我的作文教学革命》和《我的作文教学故事》,2011年出版《我的作文训练系统》,2012年出版《我的作文教学课例》,2013年出版《我的作文评改举隅》《教师成长的秘密》,2014年出版《我的作文教学六讲》《一线表扬学》。
阿庆于我
遇到兄长是我的福分。
我不会忘记1998年的春天,那个散发着花香草香的三月。
二月里,心血来潮的我写了则《三月》,塞进信封,贴了邮票,工整地写:吴江日报社阿庆先生收。“阿庆”两个字,很大,“先生”两个字,很小。
三月的一天,《三月》见报了!
趁着热乎劲,我写了《四月》,工整地写:吴江日报社阿庆先生收。“阿庆”两个字,很大,“先生”两个字,很小。
4月24日,300来字的《四月》刊出来了。我兴奋得要死,死要是可以这样的,我一定愿意。我从小怕作文。我当语文老师纯属意外。而就在4月24日的下午,我有了一个伟大的梦想:我要一个月一个月地往下写。
这个意思我好像跟兄长说了,又好像没说。
这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兄长从《三月》发到了《八月》。
我在写作的兴奋与幸福中,走过了半年。这半年里,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新的家园。
9月20日,看不到《九月》,我等待,25日,看不到《九月》,我不安。28日,看不到《九月》,29日,看不到《九月》,我失落。
9月的每一天,我都很轻很快地扫一眼《吴江日报》副刊。
30日,明天就是10月了。《十月》已经写好,再没信心投出去,死了的《九月》,中断了我那“伟大”的梦想。
课间,同事不经意地说,小管,你的《九月》。
不亚于惊雷。我镇定地踱过去,拿起《吴江日报》,我的《九月》。
我忘了那天的天气。
记忆里,9月30日,铺满金色。
多年以后,兄长告诉我,那年三月,他编排当天的版面,空了一块豆腐干,只要三四百字,找得焦头烂额,找不到大小合适的,心灰意冷之际看到了我那篇三百来字的《三月》。
兄长说,没想你又写了《四月》,鼓励鼓励小年轻吧。
兄长说,《九月》实在挤不出版面,一拖再拖,拖到了30号。
兄长高高大大,一点不像水乡男人,像个山东大汉。温婉的文字跟兄长的身材对不上号。而我说,这就是了。兄长像山东大汉一样热情、坦率,又像江南男人一样细腻、委婉。
每次出了新书,我都去看兄长,兄长总拿出极大的热情来欣赏。
兄长又说,你不能忘了给我稿子。
我很愧疚,我的精力给教育吞噬了。我答应兄长,每月交一篇,持续了半年。只持续了半年。
兄长也不急。偶尔联系,兄长说,你要出个散文集,你写散文出身的。
一天,兄长打来电话,说,你明天要来我这里。
明天我要外出讲课。我说,改天好吗。
兄长说不行。兄长说你闯祸了,你的征文得了唯一的特等奖,你不来跟你没完。
我去了。
颁奖会那天,我说,一个从小一直怕语文的人,到现在每年出一本书,我不会忘记《吴江日报》,她是地方报,也是母亲报。我说,我信自己能走得再远一些,但无论能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1998年的春天,1998年的《三月》。我说,“阿庆”这两个字,已经烙在我生命的字典里,谁都无法抠掉。
我不激动,一个人说说心里话,借着这样一个机会。
阿庆很激动,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眼眶红红的。
家里有宗白华的书。不为读,只为藏。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话有多少哲理就有多少心酸。郭沫若的诗不被看好,发不了。22岁的《时事新报》的副刊编辑宗白华,看了郭的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来者不拒。
没有宗白华不一定就没有郭沫若,但至少的至少,郭的影响力会推迟多年。推迟的仅仅是岁月吗?没有阿庆一定不会有今天的管建刚。我不会写文章。我不会写书。我不会成为特级教师。
我会死在起点上。
人是很容易死在起点上的。起点上的你弱得像只蚂蚁,谁都可以踩一脚,谁踩一脚你都得死。
兄长说,这是一只写作的蚂蚁,且将他放在格子里,让他自由地爬。
这辈子,我是离不开文字了,兄长。
我不以为人生是来享受的。人生是来打磨的。我不能不疲惫。行走累了,我靠在文字的背上,想念一些纯粹的阳光,纯粹的泥土,纯粹的草和叶。
兄长,当我在文字里泪流满面的时候,我该爱你,还是恨你?
作者
2017年夏天,吴越尚院
我走过,我确认
一
出了新书,我总去报社看兄长。兄长说,你写散文出身,你要出一本散文集子。
我晓得自己的斤两,又不好意思当面回绝,笑了笑,混过去。
前年拿了新书去看兄长,兄长又说,你要出一本散文集子。我说,只是些豆腐干,拿不出手的。
兄长说,你晒出自己的家底,呈现一个真实的管建刚,对青年人不也有点意义么?
兄长的话触动了我。
不少老师听我《三月》《四月》《五月》的经历,以为那是讲故事。一篇一篇、原汁原味地拿出来,哟,当年的管建刚真的只有那么点水平,那我也行。
去年,我拿了新书去看兄长,说,我想出个散文集子,你写序。
没问题。兄长乐呵呵地应。
二
那些豆腐干早不齐了。女儿去兄长那里一篇一篇拷出来,有一百多。挑了些,按年份作简单的编排。
1998—1999年,我刚拿起笔来,逼自己写。来了三五十块稿费,带三岁的女儿去超市,那是我们时常唠叨的幸福时光。
2000—2001年,较勤快,倒不是写得多,而是总有着要写点什么的念头。几天没写出豆腐干,心里痒得慌、慌得痒。
2002—2004年,写写小散文,也写写小论文。小论文写不出来,就写点小散文;小散文写不出来,就写点小论文。
2005—2009年,小散文少了。2005年出了《魔法作文营》,2006年出了《不做教书匠》,2007年出了《我的作文教学革命》,我转向了教育写作。
2010年,一年没写;2011年,姑妈突然离世,我拿起了笔,写下了《慈姑》。
1998~1999年,那些稚气的文字,像开春田埂上的芽,很小,很嫩。日历说人春了,天气却还料峭。春寒一来,替芽儿们担忧。一两个月后,千枝万叶,满树繁华,每一个芽都可以长成一个春天的。
三
下水文,有狭义的,也有广义的。我的下水文算后者。
1998—1999年,拿起笔,常常半天写不出几句话,只好去读书,看作者写了什么,也看作者怎么写出来的。
2000—2001年,写《千年之夜》的晚上,不能自已,抽噎着,汹涌的情感扑过来,泪水滴落在键盘上,笔来不及写,键盘来不及敲。
2002—2004年,《三十小语》《边走边想》《村庄物语》《窗前语思》,想一段写一段,写一段想一段,想想写写,写写想想,写东西可以一气呵成,也可以零零碎碎。
2005—2009年,写好的小散文,改了三四次也不敢拿出去。写好的东西擦了,擦了的东西又补上;补上的东西又擦了,过了会儿又补上。看起来白忙活了,其实不是。一小时前我在这里,一小时后我也在这里,中间我去太湖边逛了。结果没变,过程变了。
2010—2017年,写《慈姑》的酸楚,写《父亲》的泪流满面,写《四毛娘舅》的五昧杂陈,我才明白巴金说的,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因为我有感情。
每个人都有感情,但你不一定能把感情倾注到琴声里,不一定能把情感倾注到画布上,不一定能把情感倾注到文字中。
四
一个怕唱歌的音乐老师是教不好音乐的,一个怕画画的美术老师是教不好美术的,一个怕写作的语文老师是教不好语文的。语文老师写“豆腐干”跟美术老师涂一张画,音乐老师弹一曲琴,大抵一回事。经常写了,有手感了,讲课就有底气,不是拿着课本讲,不是拿着教参讲,不是传声筒,有自己的声音了。可惜的是,太多的语文老师当了语文老师后,已经失去了写的念头。
“豆腐干”发出来,读给学生听,贴教室里,同学们拥上去看。每天写点什么,每月发点什么。“热爱”这东西,不是教出来的,而是影响出来的。
写的好处远不止于此。
《我的作文教学革命》出版后,有人说,小学生作文是习作,“发表”怕不妥吧。我表面上虚心接受,内心里屡教不改。我没有多少理论,我只有一个信念,我自己就是这么“发表”过来的。
2013年3月, 《小学语文教师》推出了《管建刚和他的阅读教学革命》,引起了轩然大波,5月推出了《“管建刚和他的阅读教学革命”的大讨论》,6月推出《“管建刚和他的阅读教学革命”的再讨论》。鼓掌的人不少,拍砖的更多。我咬咬牙告诉自己,一定要在这条“不属于你”的路上闯出自己的脚印来。我没有多少内在,我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我自己就是这么写过来的,我自己就是这么读过来的。
亲爱的语文老师,有一天你走在自己的路上,你的路偏离了专家们的理论,专家们要你回到理论的路径上来,你犹豫的脚会伸向哪里?现在,我想这么告诉你——
“你自己怎么学语文、怎么写作文的,你就怎么走。”
走过的,才是最真的。
五
小时候,老师说要写作文了,我慌得连天花板都忘了看。
1998—1999年,写了两年,有人说,管建刚能写。很多人说写作难,很多人说写作要有童子功。我从小怕作文,18岁前家里没有一本课外书,唯一的阅读作品是《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连《倚天屠龙记》也没看过。我应该当数学老师,却阴差阳错成了语文老师。
1998年3月,25岁的我在县报发了豆腐干《三月》,7年后的2005年,我出了第一本书。到现在我出了20本书,读者朋友还蛮喜欢,每一本都是一印再印。看着书橱里写着“管建刚著”的一本本书,我自己也有点迷糊,这怎么可能?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身边的妻,我知道,这事儿假不了。
《我的下水文》收录了管建刚老师1998年到2017年间所写的75篇散文。作者自称下水文,认为语文老师要经常动笔,给学生起示范作用。这些散文或写时令或叙亲情、人事,均蕴含着一定的生活哲理和人生思辨,体现了作者的所见、所感 、所思。
从本书中,你能感受到作者晓畅文笔的历练过程,看到他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进而明白其作文教学上敏锐感觉的由来。
《我的下水文》是著名特级教师管建刚的散文集,收录了管建刚老师从1998年到2017年间所写的散文。这些散文或记时令或叙亲情或述人事,文笔流畅,文学色彩浓郁,融哲思悟语于描写叙述之中。作者善用短句,语调舒缓、急促相间有致,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从中可以看到一位有追求的语文教师的文笔历练历程,间接反映了一位优秀教师的成长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