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江南
水墨江南,是我最为心仪的画轴。峰峦中的涧水、烟树里的人家、晨炊上的鸟啼、落日下的橹声,匍伏在蛰气上的春梦无痕、浮漾于绵雨中的秋叶满山,或宁静、或喧闹,或尺幅玲珑、或无远弗届。我心中的江南,永远是一幅常读常新的水墨。
现在,我又置身在水墨之中。趁着紫燕衔来的微雨,沐着杜鹃染红的熏风,坐在涡轮搅水的画舫上,我航行在干岛湖中。
因为在建德县修筑了拦江大坝,在古淳安的县境里,在旧时的新安江的中段,一座580平方公里的湖泊出现了。干余座与白云厮守的青山,变成了泽国中的岛屿;十余万与鸡犬相伴的烟灶,变成了水族中的另类。人定胜天只是人的一厢情愿,但智能风景,却是人与自然的一种默契。
比之承载过大汉湍流盛唐烟雨的新安江,千岛湖太过年轻。几十度春花秋月,它甚至还没到天命之年。然而,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江南水墨中的神来之笔。抑或,它可比拟于桂林阳朔的鬼斧神工。
春雨时断时续,画舫渐行渐远。俯视水底,深黛而明澈;近岸浅波,虫鱼戏逗,荇草摇曳;远眺众岛,岩苍而螺翠;树林深处,茶烟袅袅,山市嚣然。山重水复,一湾一胜景;水复山重,一岛一生机。揽水湾中,可见鸥影横波,银鱼似雪;徜徉山间,可赏石窦飞瀑,小岛依人。有茶山处必有茶寮,有胜景处必有长亭。山一伸必至浅滩,浅滩即船市;水一折必有码头,码头即花坞。大哉瑶池落人间,美哉千岛湖!
遥想当年,被两岸青山逼窄的新安江,亦是一条流淌着春梦的河流。从皖南的屯溪,到西湖边上的杭州,数百里航程,它汲纳了多少幽谷兰露,桃花流水。夕阳下的帆影,犹如杜牧在二十四桥边写下的绝句;月华中的花船,犹如百尺楼头吹响的洞箫。李白在江中朗吟,新安江绝异诸水;海瑞在岸畔叹息,新安江流着忧患。商旅经过,水泛胭脂;兵爷经过,涛凝疮痍。这一条劫难过、绮绣过、空灵过又哀愁过的河流啊,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从根本上改变了命运。
从杭州乘船到屯溪,已经绝无可能。但是在千岛湖里品藻江南,却是难得的风雅。桂楫兰桡,在万顷碧浪中得大自在;渔歌鸟韵,在中天明月下做珍珠梦。今夕何夕,我问舟子,你的楼船将在哪一重花汛里停泊?舟子笑而不答。但是,我看到他抛出一根缆绳。立刻,我们的游船像一只敛翅的白鸥,留在了烟波深处,留在了愈久愈令人陶醉的江南水墨中。
烟花三月下扬州
儿时就背诵唐诗人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绝句,童稚时只觉得它好,但好在哪里却说不出来了。中年以后,才晤出这诗的妙处全在“烟花三月下扬州”这一句上。
扬州古称广陵,人们又叫它维扬。清代之前,扬州因靠着大运河,一向被誉为南北枢纽,淮左名邦。以今天的地理概念,扬州在苏北,不属江南。但古人自北方舟船而来,一入扬州,心理上便感觉到了江南。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其第一站盘桓之地,都定在扬州。江南是以长江为界的,从这层意义上,扬州不算江南,但它处在淮河以南,属不南不北之地,且扬州的人文风气,山水风光,都是近南而远北。杜牧在扬州留下的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便绝不是凛冽的北地所能产生的情境了。
历史上的扬州,自隋至清1000多年间,虽屡遭兵燹,却不掩其繁华锦绣的气象,大凡一个城市,就像一个人那样,命运各异,有好有坏。有人终生困顿潦倒,喝凉水都塞牙;有人少年得志,到老也无灾咎。扬州属于那种“贵人多难”一类。比起杭州、苏州,它受到蹂躏最多。但每遭蹂躏之后,它总能顽强地恢复生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八字用在扬州身上,也是合适的。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