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爱情
七旅三团政委陈颖书是牛牯岭战斗前一天傍晚认识柳冬梅的。
太阳快下山了,部队在往牛牯岭方向开进,柳冬梅站在路边一小土坎上咿咿呀呀地打着快板。
七月,鲁西南的青纱帐里,一支土灰色的队伍像一条宽厚的河在金色的夕阳下流淌。士兵们精神饱满,步伐整齐,衣着整洁,枪械鲜亮,绑腿结实,乍一看一个个装束差不多,可眼明心细的人一看就知道哪个是老兵,哪个是新兵。老兵穿在身上的衣服大都七八成新,有的甚至是簇新的,而新兵的衣服则比较旧,洗得发白的衣服上补丁摞补丁。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认为每一次战斗都有可能是自己人生的归宿,每一颗子弹都有可能是生命的句号,要穿得干净体面些,好上路;而新兵则把打仗当作一种苦力活,穿旧衣服对付一下就行了,新衣服留在有啥事或出门做客时穿。
从举止神态上,也可以看出哪些是老兵哪些是新兵,大路一边是前进的队伍,另一边是支前的民工,老兵们一路上有说有笑,不时和挑着箩筐,抬着担架,推着棺材的民工拉上几句话,开几句玩笑,有的甚至指着旁边的一副棺材说:“这一副厚实,就给咱留着!”那神情像是去赴一场人生的盛宴,又像是去赶集,不仅仅是坦然;而新兵则各怀心事,默默无言,神情庄重肃穆,如同去参加一个庄严的典礼。
柳冬梅的目光仿佛温柔的月光抚摸着这条浪花翻滚的河流,竹板脆响地唱着:
今天路程七十里,叫同志,你来听,
小伙咱们比一比,号角响起炮声隆。
背的东西不算重,叫同志,你莫停,
走起路来快如风,到战场上要立功。
快板词都是即兴编的,见到什么编什么,见到什么唱什么,张嘴就来,开口就唱,有时押韵,有时不一定押韵,如柳冬梅看到一个大个子兵背着两支枪,步子迈得很大,她说唱道:“大个子背着两杆枪,走得快打得赢,脚板底下装有风火轮。”从一旁走过的大个子听到了,脸一红,装作没听见,这时有人喊大个子的名字,听,文丁团的同志在唱你呢,大个子脸更红,脚下的步子更轻快。
一拨人流过去,义一拨人淌过来,柳冬梅唱着:“这位同志背包打得好,敌人的炮弹打不到,那位同志绑腿打得好,敌人的子弹追不到。”这两个可是老兵油子,他们狡黠地问:“如果打到了怎么办呢?”“打到了,你们找敌人算账去!”“哈,哈,哈……”队伍里的笑声如传口令般霎时从头传到尾。
柳冬梅的快板像一支呛口的蛤蟆烟,像一壶浓酽的老鹰茶,提神,解乏。
陈颖书骑着马从后面赶上来,远远地看到柳冬梅站在小土坎上,穿一身略显肥大的男式军装,齐耳短发,腰带紧扎,夕阳如胭脂在她清秀的脸上抹了几抹红晕,一阵凉爽的风吹来,青纱帐沙沙作响,风吹鼓起她的衣服,显山显水……陈颖书痴痴地看着,走出老远了,还回头看看。柳冬梅站在土坎上打快板那一幕一直印在他脑海里,刻印成一尊雕像,直到他晚年患痴呆症,谁也不认识了,依然能从照片认出青春时的柳冬梅。
牛牯岭那一仗打得很苦,尤其是一团主攻的东南方向,敌人事先将树木、房屋、草垛等一切障碍物扫平,将树木设置成鹿砦,将房屋修筑成工事,使一团完全置于敌火力扫射之下。一团的指战员像一拨拨殉道者,呼喊着口号,前赴后继地往前冲,敌人吐着火舌的机枪如锋利的镰刀横扫过五月的麦田,一捆捆“麦子”被横七竖八地摞倒在地,鲜血汩汩,喘息着,抽动着,呻吟着……
战斗已呈胶着状态,谁再添一把火,谁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一团团长王山担冲着那台缠满胶布的手摇电话吼,要求旅里派预备队来支援。旅指挥所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从不开口求援的王山担这一次居然开口了,可见他确实遇上难啃的“硬骨头”了。
片刻,三同政委陈颖书带领一队人马出现在硝烟中。陈颖书到三团任政委前是一团副政委,和王山担熟得可以共一个裤裆。老战友在这种局势见面,没有任何客套,王山担简短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后,陈颖书朝身后的队伍挥了一下手,士兵们便顺着他的手指方向鱼贯疾步向前投人战斗。王山担就站在路口,每过一个兵,他轻声地数一声。57个兵。
“就这些啦?”王山担有些失望。
“就这些了。”陈颖书神情凝重地说。
三团的兵就是三团的兵,那57个兵就像57只饿极了的老虎从一旁斜插过去,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侧翼,战局迅速得以扭转。
枪声变得稀疏,硝烟还未散去,王山担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从一个“麦搁”移向另一个“麦捆”。这些他们的爹娘用麦子喂养了十几年、几十年的兄弟,转眼之间变成了“麦捆”。他冲上去抡起蒲扇般的手掌,朝刚刚押下来的敌整编师师长啪啪两个响亮耳光,紧接着抬腿踢去,陈颖书一闪,挡在敌师长前面,那一脚结结实实踢在陈颖书的小腿上,他咧了咧嘴。愤怒得像狮子一样的王山担很快被人拉开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绝收的老农一样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老陈,你说咱一团打得这么惨,啥时才能翻身呀!”敌整编师师长脸上转眼泛起几道暗红的指印,默默地看了看痛哭流涕的王山担,又望了望满地的“麦捆”,陈颖书朝他挥了挥手,做了个后撤的动作,几名士兵推搡着他退了下去。后来,在整风运动中,有人批评王山担打骂俘虏,说的就是这一件事。
王山担嚎得正凶,一副担架从他身边路过:“团长,俺们完成了任务,这_二块光洋烦你捎给俺婆娘,让她以后找个好婆家……”三营营长把带有体温的三块光洋吃力地塞在王山担手里,昏过去了。三块光洋中有一块有子弹擦过的痕迹。三营长的左大腿被炸断了,断处仅一点皮连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鲜血如滴答的屋檐水,担架下几棵惊恐的小草很快被染红了。
“三营长,你给我挺住,不然我毙了你!”王山担带着哭腔,撵着担架朝旅野战医院跑去。
三营长当兵前就有婆娘。他和他婆娘在一起的每个细节都被他加以渲染,成为兵们解闷的笑料。听起来他们是很幸福的一对,可他伤愈归队的老乡却说,他婆娘现在跟一个私塾先生好上了。那老乡抱不平,还在黑晚上把私塾先生蒙头盖脸地揍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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