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姜镇
当我还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时候,喜欢在深山小镇里逛荡。
当时的苗镇远远比现在有趣,它们平均间隔几十公里,零星分布,一个个镶嵌在崇山峻岭碧绿的山峦缝隙里,乌青的鱼鳞般的屋顶次第展开在天空之下,阳光从沉甸甸的云朵里渗漏出来,洒在光亮的石板路、木楼与河流上,空气里飘浮着草木的味道。街上的行人多数身穿古朴而奇异的苗服,头上包裹各式各样的头巾或戴繁复饰物,在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看来,像走在老电影里一样,有褪色的优美与模糊的忧愁。我就在这样的小镇、这样熙熙攘攘的少数民族男女中,寻找老绣片,寻找任何有关刺绣的蛛丝马迹。
山姜镇是我最爱逛荡的地方。
第一次见到凤香,便是在那里。
这个古老的镇子建在山腰间,有一个漂亮的石块垒起的拱形城门,入了此门,便是它世代的领地。细细的街道伞状分布在狭长的坡地,像一片晒干的枫树叶子上面的经络;石砌的房子爬满青苔,与灰黑色的老木房子交错;弯弯的河流绕镇而过,几只破旧的小木船经年漂在河上,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那条老街正好在小镇坡底。
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门前,每逢赶集天就会聚集一些靠针线活谋生的当地绣娘,在此地出售新绣的花样、购买丝线、替人画纸样,平均年龄在七十岁上下,每个人的头部都被黑麻纱头巾按习俗缠裹成高高的小山,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巨大的棒槌。她们的顾客不可逆转地越来越少,慢慢地变成了自娱自乐,对此,这群被时代抛弃的刺绣爱好者似乎有浑然不觉的天真。
“没有人穿我们绣的花片衣服,我们还可以去种地嘛。”她们对我说。
我怪叫起来:“你们怎么可能去种地?”
“我们本来就是种地的。”她们一脸茫然地看我。
凤香是不会在她们中扎堆坐的。
“我们不一样。”她后来对我说。
与那些年迈的濒临失业的绣娘相比,凤香看起来只有四十上下,眉目清朗,整齐干净,端坐在不远处高高的石阶上。偶尔有相熟的乡民用苗语朝她打招呼,她只是淡淡地回应,不甚热情,礼数上也算周全。
那一日,她上身穿当地妇女标志性的蓝布斜襟盘扣上衣。领边绣满了小凤鸟与花朵,裤子也是配套的蓝布刺绣滚边,头上却没用黑麻布头巾包头,露出挽在脑后的发髻,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脚边铺一块透明塑料布,上面整齐搁着两摞方方正正的小绣片,按颜色码得井然有序。与年老绣娘们手中正在绣的物件不同,她所出售的正是我寻找的老绣,年份从清代至民国末年不等。
“多少钱?”我按捺住兴奋。 “一片不卖。”她平静回答,眼睛都不看我一下,只顾着直直盯着远处树梢上的一只左顾右盼的灰喜鹊,好像与她对话的不是我,而是它。
“你只有一片的话我还不愿买呢,”我翻了翻塑料布上的小方绣,神气地说,“你遇到我算是遇对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呃,多少钱?”
“一千块。”她对灰喜鹊说。
我又怪叫起来,朝她抖动捏在手中的一片大红丝缎底莲花童子小方绣(民国初期枕头刺绣,拆自枕头的两端,一般成对出现),气极败坏地说:“怎么会这么贵,一片就要这么多钱?”
这个时候,她的眼睛才从灰喜鹊的身上收回来,惊愕地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脚边塑料布上堆放的绣片,抬起头慢腾腾地对我说:“是全部!”
P23-26
张书林,女,湖北人,汉族,现居北京。成都作家协会会员,服装设计师,中国民间老绣收藏家,老绣应用于现代服饰的开创者,楼上的拉姆、阴丹士林的品牌创始人。张书林用近二十年时间,跑遍了云、贵、川、湘、晋、秦、冀等多个省、市、自治区,历经千辛万苦、耗尽家产,收集了明、清、民国等时期的老绣片近二十万张,抢救与保护了部分珍贵绣种,为老绣研究领域提供了部分实物资料依据。
民间久远的刺绣,叫老绣;偶然结识的奇女,叫书林。喜欢老绣,到痴迷癫狂;收藏老绣,到俯视华夏;研究老绣,到文章成集。当这一切跨越时尚的摆设,楼上的拉姆这一个老绣设计服装品牌,便以活蹦乱跳的生动,让书林的妖魅,得到了海内外的延伸。
——任芙康 文学评论家
书林的衣服是妖气的,带着穿越的表情。这个裁缝同样会缝制文字,而且依然惊艳。她是和这个世界背道而驰的人,她是另一个星球的灵魂。她来到我们中间,为的是告诉我们,有些孤独,从来与众不同。
——雪小禅 著名作家
书林写作《寻绣记》,文风直率朴实,让人大有亲临其境之感。文学以朴素为道,真诚为要,见证大千世界的繁复。不仅如此,在摹写世界时,她在平常事物中发现美好。读《寻绣记》,犹如打捞传统文化的旧时光,在今天同样是弥足珍贵的。
——朱晓剑 作家
拥有远超过她年龄和生活空间的一大堆绣片,这是奇迹;她还奇迹般地赋予了它们时尚的生命。她还有用文字描摹这奇迹的能力。她是独特的,时尚被她定义。
——蔡军 资深媒体人
裁缝的梦呓
做衣服是有乐趣的。布料可以任意地折来折去,团成一朵皱巴巴的花,想搁哪儿我就搁哪儿。还可以烫上粘衬,抻得直挺挺的,像一块长着苏格兰小细格纹样的钢板。
如果我愿意,还可以让它们变成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形状,在肩头莫明其妙地鼓起来,或在肚子上突如其来地瘪下去,或者在胸前细水长流地耷拉垂落。或者在后领窝处像火箭一样朝天支着。从技术上讲,是完全可以的。如果不是忧心无人付钱买,我明明还可以更快乐些——让它们彼此不相干地结合起来,成为一个奇妙而古怪的新东西。
桃红配宝蓝。有时候,像浓酒,尝一口便醉。醒来后是空寂的年华。有时候,像庭前的落花,片片依旧娇红,仿佛不曾风吹雨打。怒放的姿态,不是谁都可以消受。现在,谁不想年华虚度,谁不想佥樽空对月,就穿它桃红配宝蓝。
图案的美,是陌上成片生长的强悍的野蔷薇,不懂得退让和淡定。它们一定以为青春可以永远在,永远可以这么美。哪怕是开放在寂寂的山岗。白裙子一定是许多女孩心中神圣的梦,至少我在十八岁那年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我希望像我爸爸期望的那样,穿得清甜可爱,而不是古里古怪。可是没用了,我试过很多公主式样的白裙子,却没有一条穿上好看,倒是拖曳干地的黑袍子让我轻松自在。
前些时候。我做了一条裙,极爱它。它像槐花树下摇着绢扇的寂寞女子,眼帘低垂,古琴边睡着一只白猫。它由不同的软薄绣片分块构成,秋香绿,檀木黄,胭脂红,丁香紫,还有桃花艳艳如绯云,盛开在暗旧的绿底的绸面上,还绣有两只桃红嘴的小凤鸟,对着桃花鸣叫。
在裙的下摆处,我装上了许多细小的铃铛,风过裙裾,叮叮当当。
像这样黄墙上泛浮着的色彩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像老金子,明亮亮地照进心里来。
金黄调子的物件不好寻觅。无论绣片还是老首饰。过去,这色彩一直是民间服饰使用的绝对禁忌。偶见宫绣的片断,也如夕阳下的残垣断壁,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溶化在风里。
过去我不甘心当一辈子裁缝,总寻恩着还有没有别的事可干。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如果有一桩事情可以称之为光鲜而体面的事业,永远只需要碰触人靡靡的表面而不是幽暗的内心,它能让我在白痴般的天真里去死,我何不带着智力微弱的怨尤将这种轻甜的快乐进行到底!
写下这一行字时,心底是有些羞愧的。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关注时事风云或众生福祉,不再经营精神的家园,而整天醉心研究的是如何让一条小裙裙或一件小背心更好看,无论它们结合了多少的少数民族古老手绣品而设计,最终有可能被喧嚣都市的某个购物狂喝醉酒后买走。扔进衣帽间而永无出头之日。
《寻绣记》讲述了一个裁缝眼里的世界,她是裁缝,也是一个寻梦者,本书以作者张书林亲历的角度,从寻找民间古老绣片的角度出发,以绣为线索穿梭在时间的旷野,接触有别于我们日常生活的另一种生活形态,遇到花,遇到鸟,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们,遇到怅然若失的故事。所有的书写者无疑是试图讲述各自眼里的人生,《寻绣记》也不例外,只是角度更加独特,呈现出的画面更加别开生面。
张书林用近二十年时间,跑遍了云、贵、川、湘、晋、秦、冀等多个省、市、自治区,历经千辛万苦、耗尽家产,收集了明代以来的老绣片近二十万张,抢救与保护了部分珍贵绣种,为老绣研究领域提供了部分实物资料依据。《寻绣记》中,率真朴实的文风,更让人大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如跟随作者来了一次寻绣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