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天授二年(公元691年)正月,神都洛阳。
长夜漫漫,天寒地冻,此时虽然已是“春天”,天气依然很冷,尤其三更过后,不但寒气森森,更有弥漫无边的沉沉雾霭,仿佛将整个人间都笼罩住了,没有一丝月光。
洛阳虽是天下最繁华之地,此刻也在黑暗中沉睡着,悄然无声万籁俱寂,就连皇宫亦如是。宫廷重地自然少不了值宿的侍卫和宦官,可在这呵气成雾的寒夜里苦熬半宿,即便铜铸铁打的人也坚持不住,都各觅暖和背风之地小憩去了。唯有看守刻漏的宦官差事最苦,还要时不时地去检查——虽说天寒之时不用铜壶滴水,改用沙漏计时,但随着雾气渐浓,沙子受潮一样可能冻结,所以要精心照看,以免误了朝会的时辰。这会儿许多宫殿前的灯笼已被雾气熄灭,宫人们也懒得再点,只待雾散天明。整个宫苑都沉寂在夜色中,唯独上阳宫中一座不起眼的小殿气氛迥然。此处灯火辉煌、宫婢环伺,光晕把四周的浓雾浸染得白茫茫的,殿内还时而传出几声清净悠扬的梵唱,便如佛教传说中弥勒菩萨的兜率天内院,无论外间是怎样的黑暗劫难,都影响不到它的光明圣洁。
这座小殿名曰“镜殿”,是唐高宗李治生前修建的。顾名思义,殿内四壁悬挂着许多镜子,给人以奥妙玄幻之感。此殿建成之初,宰相刘仁轨陪驾至此,曾有讽谏“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此殿四壁映照,竞似有不止一位天子,恐非吉兆”。李治闻言也觉不祥,于是下令将镜子摘去,以免灾祸。荏苒间十多年过去了,天上并未出现两个太阳,人间也没有出现两个同时在位的皇帝,旦复旦兮一切安然,然而李唐王朝还是没能逃脱灭亡的宿命,如今已经是武周天下了!
大唐已成为历史,它的一切都被新王朝承继,镜殿中的那些镜子又重新悬挂起来,与原先不同的是殿中央多了一尊高大的佛像,这里显然已改作佛堂。天气实在太冷,出于取暖的需要殿犄角放了好几只火焰腾腾的炭盆,加之所有宫灯、烛台全部点燃,几十面镜子交相辉映,越发金光闪耀令人目眩。
此刻殿内只有两人,正彼此对坐诵读佛经。左侧是一位年约五旬的僧侣,身材高大、深目高鼻、相貌慈祥,身披御赐的紫色袈裟,手中握着一卷佛经。此人乃当世最负盛名的高僧——法藏法师。
这位大师的生平甚是传奇,他本是西域康居国人,自幼随父侨居中原,因心慕释教慧根非凡,十七岁便跟随“云华尊者”智俨法师学佛,后在长安受戒出家,静心修持二十余载,终于修行有成,尤擅《华严经》,著有《华严经旨归》《华严经问答》等论述。每逢他开坛讲法,两京百姓观者如云,连山南、岭南乃至新罗的佛门弟子也赶来请益,年方五旬已名扬四海,称得起是继唯识宗玄奘、净土宗善导、禅宗弘忍三位大德之后又一位自成一家的高僧,俨然已有开宗立派之势。 法藏法师能取得这等非凡成就,固然因他天赋极高,却也与皇家的扶持有关。说来甚是凑巧,他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正式受戒,出家之地恰是武皇后为母亲杨氏追福而建的太原寺。岂料世事变幻出人意料,武皇后很快晋升为天后,并在天皇驾崩后临朝改制,追赠其父武士彟的封号由太原郡王升为魏王,太原寺也随之水涨船高,变成魏国寺;又过了短短七年天后竟改换天命,取代自己儿子李旦当了女皇,武士彟又被追尊为太祖无上孝明高皇帝,魏国寺又更名为大福先寺,女皇亲手为其题写匾额、撰写碑文,自此成了首屈一指的皇家寺院。该寺既然是保佑武氏社稷的皇家道场,出了法藏这样的高僧朝廷岂能不极力宣扬?况且武氏之天命出于佛家,又宣扬自己是弥勒转世,而法藏精研的《华严经》一向被佛门视为崇高宝典,相传是释迦牟尼成佛之初向众菩萨宣讲的经文,岂有不受重视之理?因而法藏极受武氏礼遇,被奉为国师。这或许真是释法无边、天命注定,东土佛门当有华严一派。
不过国师可不是白当的,坐享荣耀的同时法藏肩上的担子也沉重起来,除了在大福先寺开坛讲法、授徒传道、点校佛经,还要时时为社稷祈福,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另外每隔几日还要人宫一次,为一名身份特殊的信徒讲经说法。毫无疑问,此刻在他面前跏趺而坐的当然就是这位特殊的弟子——大周开国皇帝武曌。
天授革命刚过去三个月,新王朝百事待举,现在无疑正是繁忙的日子。然而这位史无前例的女皇帝已显露出超凡的精力和才智,令朝野之人惊叹不已。在白天她是一位果决的帝王,日理万机毫不懈怠,几乎亲自部署了新王朝的每项改革;而到了夜晚她又卸去铅华,披发素服手捻佛珠,虔诚地跟随国师诵读经文:“以一刹种入一切,一切入一亦无余,体相如本无差别,无等无量悉周遍。一切国土微尘中,普见如来在其所,愿海言音若雷震,一切众生悉调伏……”
法藏诵罢这段偈语,微抬二目环顾左右道:“请陛下抬头观瞧,此刻殿中景象便如经文所云……”身为出家人,用手指佛乃是不敬,他只能用眼神引导、用语言叙述,“殿中灯烛明亮,四壁尽悬明镜,中央佛像映于诸镜之中,所有镜中皆有佛身,无一或缺,无一漏置,此即佛经中所谓‘一入一切’。”
武曌抬头四顾,果见所有镜子里都映照着那尊佛像,或近或远、或大或小,自己仿佛置身净土佛国之中,不禁赞叹:“真是难得的奇观!”
“再请陛下随便挑一面镜子,仔细观看,镜中之佛非只一尊。”
“哦?”武曌依言而行,起身随便踱至一面镜子旁仔细窥视,确见镜里的佛像不止一尊。原来镜子不仅映照着中央的佛像,还反射着对面其他镜子的镜像,镜中有镜,像中有像。她揉了揉眼睛,想把这一切看清楚,却见此景一层套着一层,重重叠叠、无穷无尽,瞧得头晕目眩也无法尽观,“果如大师所言”。
法藏微微一笑:“四壁之镜彼此映照,一镜之中囊括诸镜之像,尽收其中,此即所谓‘一切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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