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坚忍不拔
人到不惑之年,喜欢追忆身边的人和事。父亲离开我们近20年了。在这20年里我时常梦到他老人家,尤其是我出门在外的时候,父亲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父亲最喜欢看书,除了睡觉之外,其余时间几乎离不开书。看书时他喜欢把双腿盘起来坐在藏式卡垫上,一动不动,真可谓“坐如钟”,这是父亲小时候受过严格寺院传统教育的结果吧。
父亲看书的时候特别投入,有一次我叫父亲,他好久没有答应,直到我走到跟前轻轻拉了他一下,父亲这才如梦初醒地问:“有什么事吗?”我说:“爸啦!该吃饭了,”父亲看了看钟说:“又到吃饭时间了,那把饭端到书桌上吧。”饭菜端上后他一边吃饭,一边又开始看书……
父亲的记忆力非同寻常。听寺院的长者讲,他在吃“粑”(藏族主食,用炒熟的青稞面搅成团状的食物)和喝酥油茶的功夫就能背诵一张较长的经文书页。的确是这样。有一次礼拜天学校放假我和妹妹到北京民族宫图书馆父亲工作的地方,有同事和学生跑来请教疑难问题时,父亲不仅一一解答疑问,而且准确无误地指出:“你到×区、×排、×书、第×页可以找到答案。”当他们按照我父亲所指的书架去寻找并找到答案时,经常手里拿着要找的书籍惊讶而敬佩地望着他老人家……父亲的非凡记忆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父亲曾对我们讲述过他小时候在寺院学经时的经历:“寺院经师每天很早会给我留背诵经文的作业,背诵量是经师拿一根长针扎在经籍上,针扎透了几页就要背诵几页,而且当天晚上要背诵给老师听,背不下来就要挨打,久而久之就习惯了,练就了好记忆。”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这句话在父亲身上是最好的诠释。父亲不愧被后人誉为藏学界的活字典。
1966年,“文革”席卷中华大地。拉萨这片净土也同内地一样,学者遭受迫害。我们的父亲也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游街。在“打倒”和“专政”口号声中推上斗争他的台子。在“文化大革命”中无知的造反派总是把宗教与迷信混为一谈,刨根问底问个不停。我看着斗争台上的父亲,哭着跑回家问我母亲:“爸啦是坏人吗?”我母亲摇摇头肯定地回答:“不是!你们的爸啦是个很有修养的好人,你的名字为什么叫久美(藏语为永远不变之意),你上小学时才被同学叫成晋美(久美的谐音),将来你会知道的。”现在我才想起母亲为什么每次亲切地叫我久美的含义,我的名字里包含着两位老人朴实而又高尚的情感。“文化大革命”时父亲被迫和我母亲分居,这也是因为父亲被打成“牛鬼蛇神”,经常批斗,母亲也受牵连劳动改造,我们上学被学校视为五类分子受歧视,因此父母当时为了我们三个子女的前途被迫分居了。父亲被安排在当时的(策门林)居委会一个破旧黑暗白天也要点油灯的小屋里,这对于从不会洗衣做饭的父亲来说是何等的困难。有一次,母亲叫我悄悄给父亲送饭,并嘱咐我拿回父亲穿脏了的衣服。刚被批斗完的父亲把用黑墨写着“打倒牛鬼蛇神”字样的白色高帽子放在遮人眼目的床底下,同时转身叫道:“哈,吓啪粒(藏式肉馅饼),我最爱吃的!”然后犹豫了一下便问:“哪里来的肉?”因为父亲的成份,当时居委会没有给我母亲安排工作,所以也就没有生活来源,全靠我的舅舅洛旦接济。父亲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左手拿着母亲给他做的“吓啪粒”,右手翻阅着没有看完的书,开始做着他一生做不完的习惯性动作。这时我想起了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你们的爸啦是个书呆子。”
说到父亲与母亲的姻缘,我外祖母德吉卓嘎系山南乃东区颇章乡哈鲁定家族人世,是当时很有名望的阿巴(咒师)大户人家的长女,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后来,外祖母嫁给赤江活佛的厨师白玛曲扎即我的外祖父。受外祖父影响,我母亲不仅会做地道可口的藏餐,而且千家务活很是利索。当时父亲住在拉萨我外祖母居住的叫达当的院里,因父亲是林芝大活佛,学识渊博,深受外祖母的敬仰,看到我父亲不会做家务,更不用说做饭了,就让我母亲时常帮他洗刷做饭。父亲欣赏我母亲的勤劳和善良,也感激她平时的照顾,母亲看重父亲的学识与人品,时间一年年过去,久而久之两人在接触当中双方产生了传统藏族式情感——心恋,就这样两人结缘,后来为了照顾父亲,母亲随父去了北京。
也许是父亲的一种预感,“文革”前带着怀有5个月身孕的母亲返回了拉萨生下了我。听母亲讲:“生你的时候当时我吓坏了,你莫啦(外祖母)用手指头破开胎膜,在哭声中你这才来到了人间。”
“文革”期间,因父亲被打成“牛鬼蛇神”,母亲也受到牵连被迫劳动改造……
父亲除了看书、著书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睡觉前给我们三个孩子讲故事。记得那间黑洞洞的小屋有一张藏式破桌,一个旧草垫床,半黑半亮的油灯下,父亲和我们三个孩子挤在一起取暖。父亲开始讲《米拉日巴》的故事:“从前从前在阿里贡塘的一户富裕人家里,有一儿一女,儿子名叫米拉……”我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我在父亲翻书的声音中醒来,看到油灯下的父亲边看书边记东西,我上了厕所又钻进了热被窝里,父亲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继续做他自己的事。第二天我醒来,一看破桌上是父亲用铅笔画出的图画,年幼的我只觉得好看,后来才知道那是“特制”藏式织布机构造图,还有密密麻麻的日月星辰历算图……
年复一年,我和弟妹都长大了,参加了工作。又是一个藏历新年,和往常一样,我和妹妹赤列白珍、弟弟穷达,给父亲献上祝福的哈达,并与父亲欢度藏历新年,父亲这才把手里的工作——看书著书放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切玛”,以饮料代酒互相拜年祝福。然后父亲总是习惯性地问我们的工作和学习情况,我们也向父亲一一汇报各自的工作学习情况。弟弟穷达开玩笑地说:“爸啦,我们都工作了,还要学习呀?”父亲微微一笑:“你们都长大了,成了国家干部了,老大是教师、老二在西藏图书馆工作、最小的还是在中国银行西藏分行工作,而且你们兄妹三个和睦相处,我很欣慰,但是,你们要记住不管做什么工作,学习是一辈子的事,藏传佛教讲究的是育教为主、育德为先的道理。做学问不容易,做人更是不容易呀!”“就拿你们母亲来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把你们三个孩子带大,有多不容易,是她的母爱才有了你们的今生,在任何时候你们都要听从母亲的话……”不知不觉中我们同父亲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藏历新年。每次藏历新年与我们短暂的相聚后父亲还是老样子继续做他自己永远做不完的事——看书著书。我无助地看着这位苦做学问的父亲,一年一年衰老下去,他看书写作的习惯却始终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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