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吃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劣的模仿品,美其名日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盒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须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故乡的野菜
(1924年)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日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P29-31)
周作人(1885-1967)字星杓,又名启明,号知堂。是鲁迅(周树人)之弟,周建人之兄,浙江绍兴人。中国现代有名散文家、文学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翻译家、思想家,中国民俗学开拓人,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
序
周作人于1921年首创“美文”一词,他在现代美文创作上的首席地位,有胡逋、鲁迅二位作证,大约无可怀疑。胡逋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文中说,“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把他作为成功的代表。鲁迅在答复斯诺问中国最优秀的散文作家是谁时,也把周作人排在第一,排在林语堂和他自己之前。
周作人活了八十多岁,写了近七十年的文章。在这个世界上,他确实留下了许多可以称为美文的作品,但这不是他工作的全部,也不是他工作的大部。1945年11月他在《两个鬼的文章》中写道:
“我的确写了些闲适文章,但同时也写正经文章,而这正经文章里面更多的含有我的思想和意见,在自己更觉得有意义。”又引上年在《苦口甘口自序》中说的一句话:“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接着便比较详细地说到了他的思想和所谓“闲适小品”:
“我自己相信,我的反礼教思想是集合中外新旧思想而成的东西,是自己诚实的表现,也是对于本国真心的报谢,有如道士或狐所修炼得来的内丹,心想献出来,人家收受与否那是别一问题,总之在我是最贵重的贡献了。至于闲适的小品我未尝不写,却不是我主要的工作,如上文说过,只是为消遣或调剂之用,偶尔涉笔而已。外国的作品,如英吉利法兰西的随笔,日本的俳文,以及中国的题跋笔记,平素也稍涉猎,很是爱好,不但爱读,也想学了做,可是自己知道性情才力都不及,写不出这种文字,只有偶然撰作一二篇,使得思路笔调变换一下,有如饭后喝一杯浓普洱茶之类而已。这种文章材料难找,调理不易。其实材料原是遍地皆是,牛溲马勃只要使用得好,无不是极妙文料,这里便有作者的才情问题,实在做起来没有空说这样容易了。我的学问根柢是儒家的,后来又加上些佛教的影响,平常的理想是中庸,布施度忍辱度的意思也颇喜欢,但是自己所信毕竟是神灭论与民为贵论,这就与诗趣相远,与先哲疾虚妄的精神合在一起,对于古来道德学问的传统发生怀疑,这样虽然对于名物很有兴趣,也总是赏鉴里混有批判,几篇《草木虫鱼》有的便是这种毛病,有的心想避免而生了别的毛病,即是平板单调。那种平淡而有情味的小品文我是向来仰慕,至今爱读,也是极想仿做的,可是如上文所述实力不够,一直未能写出一篇满意的东西来。以此与正经文章相比,那些文章也是同样写不好,但是原来不以文章为重,多少总已说得出我的思想来,在我自己可以聊自满足的了。”
上面这一段我整整抄了六百字,如其中所说,他所信的神灭论与民为贵论,通常的说法便是赛先生与德先生,实在是理解周作人思想与文章的津梁,就是只想欣赏他的美文(亦即所谓的“闲适小品”)亦当率由此道,才不致得鱼忘筌,舍本逐末。
《两个鬼的文章》写成以后,直到1959年才编人《过去的工作》集中在澳门出版,当时中外阻隔,像我这样在内陆小城市里拉板车的右派分子,自然无法及时看到。但是,我那时在一分钱两张的红色横格“材料纸”上写给周作人的一封信中也是这样说的:
先生的文章之美,固然对我具有无上的吸力,但还不是使我最爱读它们的原因。我一直以为,先生的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中国读书人最难得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别人、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无论是早期慷慨激昂的《碰伤》《死法》诸文,后来可深长思之的《家训》《试帖》诸论,甚至就是众口纷纭或誉为平淡冲和或詈为“自甘凉血”的《茶食》《野草》那些小品,在我看来全都一样,都是蔼然仁者之言。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芸芸众生,妇人小子,眷念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
当时年不满三十的苦力,当然不敢在“五四”文坛老宿面前妄托知己,不过在读到周作人随后写了寄来给我的陆放翁句“万卷虽多当具眼”之后,我还是不禁暗喜。因为于冥冥长夜中知道自己还有一双看得出好坏的眼睛,在漫漫长路上也就不会像原来那样觉得空虚和寂寞了。
因为我喜欢周作人的文章(不仅仅是他的美文),又因为周作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在我心中引起的一点知己之感(虽不敢妄托,却也不敢隐瞒),又因为能得到周氏后人的信任和委托,我以十年之力搜集、整理,编成了一部周作人散文全编,共收文三千余篇。事实正如周作人所说的那样,在这三千多篇文章中,正经的文章确实比闲适的小品多得多。当然,周作人的正经文章,也有他所特有的文章之美,即如本文所引的《两个鬼的文章》,信手拈来,“道士与狐所修炼得来的内丹”,“饭后喝一杯浓普洱茶”,又何尝不是巧妙地使用了“文料”,使一篇说理文达到了平淡而有情味的境界。他一再声言自己实力不够,性情才力不及,写不好纯文学的美文,但正如他过去说过的,这里的自谦也就是自夸了。《两个鬼的文章》最后重申他作文的原则是言必由衷,说:“其实这样的做也只是人之常道,有如人不学狗叫或去咬干屎橛,算不得什么奇事,然而在现今却不得不当作奇事说,这样算来我的自夸也就很是可怜的了。……俗语云,无鸟村里蝙蝠称王。蝙蝠本何足道,可哀的是无鸟村耳,而蝙蝠乃幸或不幸而生于如是村,悲哉悲哉!蝙蝠如竟代燕雀而处于村之堂屋,则诚为蝙蝠与村的最大不幸矣。”这恐怕想要不称其为美文亦不可得了。但除了大量的正经文章外,周作人毕竟还写了不少为消遣或调剂之用的“闲适文章”。明报出版社的潘耀明先生约我在这一部分文章中选若干篇,编一部《知堂美文选》,以供生于有鸟或无鸟村里的人忙里偷闲时读读,我很高兴来做。香港的村里当然是有鸟的,而且会唱歌的鸟恐怕还会越来越多,但是感受一点过去无鸟村中“蝙蝠”的悲哀,也还是有意思的吧。
我选的七十八篇文章,只占三千篇的百分之三不到,但写作跨度同样从光绪戊戌到“文化大革命”开始,长达六十八年,与周作人的写作生涯相始终。每篇都在题下注明了写作年份,可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作者思想与风格的逐渐形成,也能看得比较清楚。《山中杂信》以前的七篇,属于“少作”,用的是文言,但仍是大作家形成期的面影。其余有的是历来传诵的名篇,有的则是普通读者也许比较生疏,却为我所深爱,觉得可以作为美文向大家推荐的。
因为是“美文选”,当然没有包括周作人自己更加看重的正经文章,但也有意识地加入了两篇有点“搭界”的文字。一篇是1921年的《碰伤》,是他见到北洋政府镇压学生的感想;一篇是1957年写的《谈毒草》,是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政策私下所作的一点补充。我想以此说明,周作人并不是只在寒斋喝苦茶的人。对于能读他全部文章的人,当然用不着如此费辞;但对于只看看选本,尤其是又听过些“文学批评”的读者,恐怕也还有此必要。当然,这两篇文章也是美文,广义的,正如周作人所有的文章一样。
钟叔河
于湖南长沙展览馆路之寓楼
《知堂美文选》是编者钟叔河老先生从周作人散文全编中选取七十八篇文章,按文章时序编纂成集。文章中有周作人的“少作”,有的是“闲适”文章,有的是“搭界”文章,内容丰富、题材多样,透出周作人对人生的积极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