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到这家多少年了?好像有十五年了吧?这可能是她的多半辈子了。真该问一下穆尔塔扎，趁他心情好的时候，——让他算一算。

祖列依哈没有绊到地毯，赤裸的双脚也没有碰到右侧靠墙的铁箱子。她躲过火炉弯角处那块一碰就吱吱作响的地板，钻过那片将小木屋分成男女两部分的印花布帷帘……这儿离房门最近。

赫拉普·穆尔塔扎就在旁边。睡吧，为了真主继续睡吧。妻子不该瞒着丈夫，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有时真是迫不得已啊!

眼下最要紧的是——千万别惊动家畜和家禽。平时，它们都被关在圈里，但是遇到严寒天气，穆尔塔扎就吩咐将幼小家畜和家禽赶到屋里。家鹅没有被惊动，但是小马驹的一只蹄子叩了一下地，脑袋晃了一下——小家伙醒了。这匹小马驹将来肯定能成为一匹好马，你看它的反应速度。祖列依哈把一只手伸过帷帘，抚摸着小马驹柔软的脸颊，心里说道：安静点，自家人。小马驹感激地用鼻孔嗅了嗅女主人的手掌——它认出了她。祖列依哈将汗津津的手在贴身内衣上擦拭干净，然后用肩膀轻轻地推动房门。房门厚重，冬季又用毡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祖列依哈用力推动，房门才勉强露出一条缝，透过门缝，一团白色的刺骨寒气涌进屋内。祖列依哈向前一步，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踩到门槛，惊扰神灵啊，呸!呸!——来到穿堂。她随手掩上房门，倚在上面。

感谢真主，初战告捷。

穿堂很冷，如同置身户外，——皮肤冻得生疼，衬衫也抵挡不住严寒。冰冷的寒气透过地板缝直接吹向祖列依哈赤裸的脚掌。不过，这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对面屋里。

“老妖婆”——祖列依哈背后总是这样称呼她的婆婆——乌佩里哈。谢天谢地，婆婆不跟他们同居一室。穆尔塔扎家的房子很宽敞，有两幢，两幢房子共用一个穿堂。十五年前，当四十四岁的穆尔塔扎把十五岁的祖列依哈领进家门的那天，乌佩里哈哭丧着脸，开始把自己的箱子、包裹、餐具等一应物品搬往以前客人居住的房子，将客房塞得满满当当。儿子打算帮她搬东西，“别碰!”——她厉声喊道。随后两个月，她没跟儿子说过一句话。就在这一年，她的视力开始严重退化，又过了一段时间——听力也开始减退了。两年之后，她变得又聋又瞎，像尊雕像。但是她喜欢唠叨，整天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没人知道她有多大岁数。她说自己一百岁了。不久前，穆尔塔扎坐下来，掰着指头认真算了一下，他算了很长时间——最后确认：妈妈说得对，她的确大约一百岁了。他是她最小的孩子，可现在——几乎是个老头儿了。

乌佩里哈平时醒得最早，然后将心爱的宝贝——一只雅致的乳白色细瓷夜壶——拿到穿堂，壶的侧面和顶部绘有娇嫩的蓝色矢车菊(穆尔塔扎从喀山为母亲买来的礼物)。听见婆婆的呼唤，祖列依哈必须立刻起床，头一件事就是倒掉夜壶，并仔细洗净这个珍贵之物，然后生炉子，发面，接着将牛赶出家门，赶进牛群。如果早晨睡过了头，那可就遭殃了。十五年来，祖列依哈总共睡过头两次——为此受到的惩罚她不忍去回忆。

P4-5

《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是一部讴歌生命与人性之爱的写实小说，通过对一位鞑靼女性生活经历和心灵蜕变的描述，作者展现了她对生命意义和存在本质的深刻感悟，蒙太奇般的叙事手法不仅强化了故事的戏剧性和画面感，同时也使这部篇幅不大的作品具有了厚重的史诗感。

“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评选委员会

第一章 可怜虫

 一天

 敲窗声

 偶遇

第二章 去哪儿？

 迁徙之路

 咖啡

 喀山

 停车待命

 逃跑

 平底船

第三章 活着

 三十人

 分娩

 第一个冬天

 劳动村

 好人

 国王鸟

 四个天使

 黑帐篷

第四章 归来

 战争

 优素福和祖列依哈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前苏联实行一种特殊政策，即剥夺富农的财产和生产资料，将他们强制遣送西伯利亚，进行劳动再教育。成千上万的富农作为特殊移民背井离乡，坐上闷罐火车，沿着俄罗斯历史上那条著名的流放路线，驶向未知的远方，奔向命途多舛的“新生活”……长篇小说《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为我们展现的正是这样一幅历史画面。这部去年在俄罗斯文坛引起轰动，并获得三项大奖的俄罗斯鞑靼青年女作家古泽尔·雅辛娜的长篇处女作，将一个鞑靼乡下女人祖列依哈充满苦难的人生跋涉之旅，以全景的方式展现在读者面前，带领我们再次回到那个灾难深重的特殊年代。这部展现一个鞑靼女人的苦难与觉醒、讴歌民族文化与历史的纪实性小说，带给读者一种不同以往的人生感悟和生命体味。我们在感叹女性被苦难蹂躏，被生活碾压的同时，可以对俄罗斯少数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有所了解。

故事发生在前苏联农村强制推行集体化时期一个不知名的鞑靼小乡村。作为富农户，祖列依哈的家被强制没收财产和生产资料，丈夫由于反抗被打死。1930年初，她与近千名特殊移民一道，被塞进一辆装运牲口的闷罐车驶往西伯利亚：这些人包括富农、省城的医学教授、列宁格勒的知识分子、无业游民和刑事犯，其中有穆斯林和基督徒、原始宗教信徒和无神论者，有俄罗斯人、鞑靼人、德国人、楚瓦什人等。大家流落在荒无人烟的安加拉河畔，生活在移民劳动村中，在严酷的原始森林环境和无情的国家机器双重碾压之下，这些“多余的人们”患难与共，克服各种难以想象的苦痛与艰辛，向大自然和“执政当局”宣告着自身的存在。

小说以主人公祖列依哈的生活轨迹和人生境遇为故事脉络，围绕她被迫移民之前逆来顺受的奴仆般的家庭生活、移民途中经历的种种磨难、抵达移民地之后对新生命的顽强抚育和建设所谓“新生活”这几个阶段，借助众多的生活细节和特殊环境中的人物关系，全景展现了这群特殊移民在苦难中与天奋斗，与命运抗争的生活场景。

一位圣人说过，一个精神强大的人是不可战胜的。祖列依哈正是这样一个强大之人。她身材瘦小，身体孱弱，但是精神力量异乎强大。祖列依哈不知道何为幸福，也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她不知道抚爱和温暖，也从未听过像样的话语。她所知道的就是干活、挨打、忍受虐待、日夜伺候丈夫和婆婆。面对丈夫被打死，自己被赶出家门，被流放到遥远西伯利亚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这一连串的遭遇，祖列依哈的心灵受到巨大的摧残和戕害，形成了她怯懦、孤僻的性格。这是一个恪守传统、被人忽略的女性，这是一个承受着阶级出身与性别歧视双重苦难的女性，这是一个外表羸弱、内心坚强的女性。对她而言，应对欺凌、打骂、数落以及屈辱的方法只有一个——不停地干活。她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干活可以驱赶忧伤。”移民路上历经劫难，在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她不仅顽强地存活下来，而且还寻找到了自己崭新的人生。祖列依哈的身上体现出俄罗斯少数民族女性的所有特征，这些女性苦难尤为深重，命运尤为悲惨。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我所了解的关于鞑靼妇女的一切，都糅合在了祖列依哈这个人物形象上。”作者将关注的目光集中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少数民族女性身上，她们是古往今来苦难深重的一个特殊群体，背负着时代和社会强加给她们的深重灾难，在男权社会里忍辱负重，在饱受磨难的人生旅途中呐喊抗争。放眼俄罗斯文学史，祖列依哈的形象有别于传统的女性形象。在与命运抗争这种极具张力的矛盾冲突中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展现人物命运，这或许是这部小说的魅力所在。小说中，祖列依哈先后三次“睁开了眼睛”，这意味着她对自己以及对自己人生的看法发生三次转变，实现三次升华。“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这是她告别屈辱与泪水，告别被压迫与被欺凌的过去，勇敢面向未来的觉醒。这是对生命本质的感悟，这是精神与心灵的复活，这是一个女人发现自我的艰难跋涉之旅。

巴尔扎克说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作者将一个普通鞑靼女人的坎坷命运置于特定的历史时空之下，这就是：集体化、剥夺富农财产、特殊移民、劳动村。个人命运被裹挟进时代和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生命的痛苦本源折射出人与社会、人与历史的复杂关系，这种历史纪实性的描写更能凸显出作者的创作初衷：这部作品不是对鞑靼乡村图解式的简单描写，也不是颂歌式的单纯赞颂，更不是田园牧歌、民俗风情的全景展现。相反，作者将锐利的笔触揳入一个特定时代，揳入社会的最底层，触到这个时代的痛处，触到整个俄罗斯民族的痛处。这部小说正是以那个特殊历史时期为叙事时空，通过一位鞑靼女性的心灵蜕变过程，在书写那段苦雨腥风的社会存在的同时，向我们深刻地展现了鞑靼民族的苦难历史以及不屈的奋斗历程。这部小说取材于现实，是那段痛彻心扉的历史的真实写照。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部纪实性小说。此外，小说以其独特的视角艺术地展现了鞑靼乡村的自然和人文风貌。作为一位鞑靼女性作家，作者让俄罗斯其他民族的读者了解了鞑靼民族的命运、文化、风情，也让中国读者从中管窥异国他族的民族风俗和独特文化。鞑靼，这个有些神秘的民族，同时又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同样有着悲惨的民族历史和璀璨的民族文化。小说描写的场景让我们似曾相识，感同身受。鲜活生动的画面、触动心灵的故事，不仅染人以目，更感人于心。

作为电影学院编剧系的毕业生，作者古泽尔·雅辛娜别具一格的写作手法与众不同，令人耳目一新。小说笔法犀利，语句精练，细节缜密，要言不烦。叙述视角直接揳入历史纵深。人物安排、故事铺展、情节设置，显得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具有电影镜头特点的叙事风格强化了情节的戏剧性，突出了形象的鲜明性，展现了景物的直观性。蒙太奇式的情景闪回、心绪倾诉以及丰富的想象，这些新颖独特的表达技巧，不仅刻画出人物的灵魂独语、内心梦想以及心灵慰藉，而且也描绘出异彩纷呈的大自然画面，形同摄像机拍摄般动感逼真，栩栩如生。

这是一部描写前苏联集体化时期没收富农土地并强制他们移民的纪实性小说。小说继承了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的传统，但是以全新的面貌展现在读者面前。它具有真正文学作品的首要品质——触动心灵。小说中的政论内容非但没有破坏叙事性，相反，构成了小说的独有特点。我们可以感受到，作为女性作家，作者掌握文学观察的准确性、心理描写的细微性、形象刻画的逼真性。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感觉到小说中隐藏着一种爱，流淌着一种温情，这是文学作品的灵魂所在。或许，正是基于这些，这部小说具有真诚和震撼心灵的力量。作者将自己母性的爱、温情和情感融进小说的字里行间，化入涓涓叙述之中，其间没有丝毫虚伪、生硬以及臆造。

有评论者认为，这是一部爱情小说。其实，即使含有爱情层面的内容，那也是置于生命的孤独与精神的痛苦之中的爱，是超越普通意义的生命之爱，是苦难之中生命的本能与灵魂的呐喊，是在大自然的严酷之下展现出的人类温情。毫无疑问，古泽尔·雅辛娜的小说属于女性小说。它所讲述的是女性的强大与软弱，讴歌的是母性的崇高与伟大，描写的是女性之爱的纯真与无奈，刻画的是人性的残忍与善良，展现的是生命的脆弱与顽强：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劳动村——苦难滥觞之地，这就是这位青年女作家以纯真的初心和真诚的情感向人们展现出的别样的艺术世界。正如俄罗斯著名女作家柳德米拉·乌里茨卡雅在小说序中所言：“对我来说，这仍然是个谜：一位年轻作者如何能够创作出这种讴歌苦难之中爱与温情的伟大作品……”

译者

2016年9月

古泽尔·雅辛娜著张杰、谢云才译的《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2016)/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集体化运动为描写对象，女主人公祖列依哈是鞑靼斯坦一个偏僻乡村的农妇，她与数百名移民一同被押上闷罐车送往西伯利亚，在安卡拉河畔，她与各色人等相遇，如知识分子、农民、被镇压的剥削者、刑事犯，他们中有穆斯林和天主教徒、多神教徒和无神论者、俄国人和德国人、鞑靼人和楚瓦什人等。这些人在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一种独特的生活。

古泽尔·雅辛娜著张杰、谢云才译的《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2016)/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是一部描写前苏联集体化时期没收富农土地并强制他们移民的纪实性小说。小说继承了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的传统，但是以全新的面貌展现在读者面前。它具有真正文学作品的首要品质——触动心灵。小说中的政论内容非但没有破坏叙事性，相反，构成了小说的独有特点。我们可以感受到，作为女性作家，作者掌握文学观察的准确性、心理描写的细微性、形象刻画的逼真性。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感觉到小说中隐藏着一种爱，流淌着一种温情，这是文学作品的灵魂所在。或许，正是基于这些，这部小说具有真诚和震撼心灵的力量。作者将自己母性的爱、温情和情感融进小说的字里行间，化入涓涓叙述之中，其间没有丝毫虚伪、生硬以及臆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