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个旁观自己死亡的人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三十目的下午,天津市各处冒着黑烟,响着枪炮。日本军队的破坏工作已经继续一昼夜了。
日本军队从上一夜在天津起始发动,到这时已占据了全市,但破坏和残杀工作还未停止。市民受着流血的洗礼,逃窜纷纭,好像到了世界末日。
这时,唯一可以逃避的地方就是租界。住在租界外的人,把租界看作世外桃源,把租界内的居民看作神仙,以为只要逃进了租界,就能得到生命。
七月的阳光照着动乱的大地。在天津市边区的风林村,因为接近东车站,夜间已听了很久的炮火,受了不少的流弹。到白天,又有飞机在头上盘旋,于是居民都从清早就向租界逃命。
在风林村后街有一座黄色油漆的小门,门外正围了一群人,有六七个,都是面色苍黄。有的携儿抱女,有的挟包提箧,但没一人作声,全向门的上方瞧望。忽然,有个男子的头从门楼上探出来,随即全身涌现,骑上墙头,又轻轻跳下,低声说:“门锁好了,快走吧。汪太太,您住房的门,我也给关上了。”
那位被称为汪太太的,是一位所近五旬的老妇人,身上穿着蓝裤白褂,都是旧绸子的,左腕挎着个香色大包裹,左手握着一只小小的皮匣,身旁有一个穿浅黄色花纱旗袍的少女扶着她,那少女手中也提着只旅行箱。汪太太听了那男子的话,只噢噢两声,扶着那少女就向南走。但走了没有两步,忽然又站住回头,呶呶地说:“哟!我还忘了把雨障放下,这夏景天说不定今天就有大雨,要不……张先生你受累,再跳墙进去……”
旁立的少女没待那男子答言,已扶着老妇人走下去,且走且说:“娘,你这是怎么了?咱们还不够麻烦张先生,还教人家进去,真……咱们今天逃得了活命,就是便宜,还顾这破家呢!张先生请不要介意,我娘……”
她说着回头一看,原来张先生根本没听见她母女的话,只顾由他太太手中接过两个包裹,又从地下抱起他哭泣的孩子。
原来这黄大门内住着两家,房东汪姓,是一母一女;房客姓张,是一位老祖母、一子一妇和三个孙子孙女。现在一同向租界逃难,才开始他们艰苦的途程。
走出了几丈路,应该向西转。汪家母女好在只有两人,互相扶持着,走得还快;张家一门老幼,却是祖母领着孙子,孙子拉着母亲,母亲牵着儿子,儿子又拉着父亲,全家联成一串,几乎变成奇怪的多足动物,而这动物上的驮载又很不轻,于是走得较慢,但前后相距也不过丈许。因此,张老太太不断叫着:“汪太太,秀姑娘,慢点走,等着我们。”
向西走了不远,到了十字路口,忽然“嗤”的一声枪响,好像就发于他们的头上。这群人同声哭叫着,同时跌倒在地上,直如经过训练的兵士,一闻枪声,立即卧倒。可惜姿势不能一律,有的伏卧,有的仰卧,有的侧卧。汪家母女幸而都是伏卧的姿势,汪太太到事后还纳闷:自己当时何以有那样胆量,居然向旁边看了一眼,看见一个着黄色裤的日本兵的下半身。她叫了声妈,也不顾方向,一直向前爬。爬了很大工夫,也忽被人从后面拉住。回头看,是女儿秀兰,她才转身坐在地下,抖颤着说:“日本人来了,打我一枪,你……”
秀兰蹲在她身旁,也吓得面色纸白,但还稍为镇定,喘息着说:“日本人也许不是打我们,也别怕,咱们……”
她的话还未说完,汪太太已挖挲两手叫起来:“哎呀,咱们的东西呢?全丢了,可要了命!”
秀兰回向来路瞧看,幸而所携的三件箱筐、包裹全遗在道旁,就叫了声娘说:“东西都在这里,没丢一件。”随说又走过去,一件件提过来,放在母亲身边。
汪太太惊魂稍定,才立起来,扶着墙走到一家阶石上坐下,瞪着眼睁望了一下,忽然叫着说:“张太太一家哪里去了?”
秀兰向左右张望,凡是目光所及的地方,都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就提高喉咙,叫了声张太太,但四外并不闻回答,只巷中的墙壁微微震起了回声。把汪太太吓得连说:“别叫啦,叫不着他们,把日本人叫来可怎么好!”
秀兰被母亲这几句话吓变了颜色。其实她的面色已白得无可再变,只在皮肤上多添了无限微栗,颓然坐在母亲旁边,带着哭声说:“咱们怎么办,还回家去么?”
“家里门已锁了,”汪太太说,“咱们……咱们……咱们还是寻张先生一家,搭伴儿走,他曾说过照应咱们。”
“可是上哪里去寻他,咱们还是自己闯着走。”
“如今遍地是日本兵,万一打死咱们呢?”
“打死就打死,您尽害怕,难道就老守在这里,日本兵来了也是一样危险。”
汪太太说了句怎么好,跟着就哭起来了。秀兰急得要掩她的口,不想对面忽然发生一声吱扭的响声,立时很有效地把汪太太的哭泣止住,母女都很惊讶地向对面看。原来她们所坐的门阶是坐南向北,对面坐北是一座破旧的大车门,紧紧闭着。但在门的里面,正有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由门缝向外瞧着。汪太太坐在阶石上的时候,她们的动作久已映在这一对活动摄影机里面。这时,忽然门开了,发出一声响。她母女一抬头,见那车门已开了一道缝,在左边的门扇上扶着一双手。但十分可怪,那只手好像不是人手,因为颜色非黄非白,而是蓝的,这更使她母女一惊。幸而随着手,又探出了黑眉鸟嘴的一张脸,虽然不洁,倒确是个人类的脸;同时又露出因脸黑而显得特别洁白的牙齿,即使不笑,已经很像笑了,何况他又真在对她们母女笑呢。P16-18
刘云若(1903-1950),20世纪30年代天津有名的社会言情小说家。字渭贤,原名兆熊,又名刘存有。1903年生于天津一个军人家庭。1926年在津创办《北洋画报》并承担编辑工作;1930年底受邀任《天风报》副刊《黑旋风》主编,同年开始创作靠前部长篇社会言情小说《春风回梦记》,刊出后大受欢迎。1937年开始闭门写作。1950年去世于家中,年仅47岁。代表作有《旧巷斜阳》《红杏出墙记》《酒眼灯唇录》《歌舞江山》《情海归帆》等。
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刘云若
(代序)
张元卿
1950年刘云若去世后,作家招司发文悼念,竞招来一些非议,认为不必为刘云若这样一位旧文人树碑立传。半个多世纪后,刘云若已“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了经典作家。现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即将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这说明刘云若这个“旧文人”的小说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原始文本,读者可以从量到质做出自己的评价。
关于刘云若的生平资料,百度上已有一些,关注刘云若的读者多已熟悉,此处不再赘述。本文着重写我为什么认为刘云若是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
20世纪40年代,上官筝在《小说的内容形式问题》中写道:“我虽然是不大赞成写章回小说的人,可是对于刘云若先生的天才和修养也着实敬佩。”郑振铎认为刘云若的造诣之深远出张恨水之上。这里所说的“天才”和“造诣”,指的应是作为“小说大宗师”的“天才”与“造诣”。
刘云若的小说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风行沽上了,但那也只是“风行沽上”,影响还有限。1937年平津沦陷后,张恨水南下,刘云若困守天津,京津一带出现“水流云在”的局面,北京的一些报刊便盯住了刘云若,后来东北的报刊也向他“招手”,于是刘云若便成了北方沦陷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影响开始扩展到平津以外的地区,盗用其名的伪作也随之出现,而他竞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从通俗小说家变成了“小说大宗师”。
1937年9月,《歌舞江山》开始在天津《民鸣》月刊(后改名《民治》月刊)连载,至1939年5月连载至第十七回,同月由天津书局出版了单行本,这是天津沦陷后刘云若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此后,因沦陷而停载的小说《旧巷斜阳》《情海归帆》开始在《新天津画报》连载,卖文为生的生活得以继续。沦陷期间,他在天津连载的小说还有《画梁归燕记》(连载于《妇女新都会画报》)、《酒眼灯唇录》《燕子人家》(连载于《庸报》)、《海誓山盟》(连载于《天津商报画刊》)、《粉黛江湖》(连载于《新天津画报》)等。在天津连载小说的同时,北京的报刊也在连载刘云若的小说,先后连载的小说有《金缕残歌》(连载于《戏剧周刊》)、《江湖红豆记》(连载于《戏剧报》)、《冰弦弹月记》(连载于《新民报半月刊》)、《湖海香盟》(连载于《新北京报》)、《云霞出海记》《紫陌红尘》(连载于《369画报》)、《翠袖黄衫》《鼙鼓霓裳》(连载于《新民报》)、《银汉红墙》(连载于《立言画刊》)、《姽姬英雄》(连载于《新光》)等。从数量上看,在北京连载的小说超过了天津。张恨水离开北京后的空白是被刘云若补上了,因此读者才有“水流云在”之感。在沦陷时期,刘云若在东北的影响逐渐扩大,沈阳、长春的出版社开始大量出版刘云若的小说,东北的报刊也开始集中刊载刘云若的小说,《麒麟》杂志就先后连载了刘云若的《回风舞柳记》和《落花门巷》。与此同时,随着1941年刘汇臣在上海成立励力出版社分社,刘云若的小说开始成系列地进入上海市场,在抗战结束前先后出版了《换巢鸾凤》《红杏出墙记》《碧海青天》《春风回梦记》《云霞出海记》《海誓山盟》等小说。由此可见,沦陷时期刘云若小说的影响范围远超从前,几乎覆盖了整个东部沦陷区。这说明当时的读者是非常认可他的小说的。
那么,当时的读者为何认可他的小说呢?刘云若的小说素以人物生动、情节诡奇著称,沦陷之后的小说也延续了这种特色,但刘云若令读者佩服之处实在于每部小说程式类似,情节人物却不雷同,因而能一直吊着读者的胃口。情节人物的歧异处理虽然可增加这种类型化小说的阅读趣味,但立意毕竟难有突破,因而多数小说也还是停留在供人消遣的层面。如《歌舞江山》主要写督军“吕启龙”和他的姨太太们的种种事迹,书中写道:帅府“简直是一座专演喜剧和武剧的双层舞台,前面是一群政客官僚、武夫嬖幸,在钩心斗角争夺权利,后面是一班娇妾宠姬,各自妒宠负恃,争妍乞怜。外面赳赳桓桓之士,时常仿效内庭妾妇之道,在宦海中固位保身;里面莺莺燕燕之俦,也时常学着外间的政治手腕,来在房帷间纵横捭阖”。此书之奇在于写出了“帅府”的黑幕空间,讽刺意味自然亦有,但除此之外,读者欣赏的还是情节人物之新颖。再如《娩姬英雄》,小说写汪剑平从南京回天津,从公司分部调回总部,并准备与未婚妻举行婚礼。回到天津后,未访到未婚妻棠君,却意外地在舞场看到她同一贵公子在一起。回到旅馆后,才看到未婚妻留言,说要解除婚约。后汪结识暗娼姚有华,适公司要开宴会,汪便请姚扮作他的太太参加宴会。汪这样做是因为公司老板不喜欢未婚男士,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老板认为自己结婚,不会因未婚而丢了工作。此后,汪经朋友张慰苍介绍同苑女士结婚。姚有华自参加宴会后,力图上进,恰见汪陷入命案,便思营救。她住到接近歹人的地方,想……所积累的艺术感受并不曾因此而泯灭。抗战胜利后,刘云若写出了又一部能代表其“小说大宗师”水准的小说《粉墨筝琶》。孙玉芳认为刘云若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群像,“其中以女招待璞玉(《旧巷斜阳》)和伶人陆凤云这一形象(《粉墨筝琶》)最为复杂生动。抗争与妥协,自尊与虚荣,生命的悲哀与人性的弱点,全都彰显无遗”。陆凤云的形象塑造之所以复杂生动,除了伶人这一角色赋予的特定内涵外,也得益于璞玉这一角色提供的营养。作为伶人,陆风云自有多情妩媚的一面,但作为普通人,她又有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一面。刘云若写陆凤云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时,就借鉴了璞玉身上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特征。但作为在江湖上闯荡的伶人,陆风云在多情妩媚和软弱犹豫之外,还有刚烈正直的一面。《粉墨筝琶》中出城一节,就显示了陆凤云作为乱世佳人刚烈正直一面。孟子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然而势终不能变其性,才见人性之光辉。陆风云处乱世而不失刚烈正直之性,正是刘云若在沦陷时期就用心刻画“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延续与升华。璞玉是顺势而不失其良知,凤云是逆势而卓显其刚烈,均能势变而不失其性,可谓乱世两佳人。佳人不朽,云若亦不朽。
刘云若在《粉墨筝琶·作者赘语》中写道:“作小说的应该领导青年,指示人生的正鹄,我很想努力为之,但恐在这方面成就不能很大,我或者能给人们竖一只木牌,写着‘前有虎阱,行人止步’,但我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至多有些深刻的鉴戒。……至于我爱写下等社会,就因为下等社会的人,人性较多,未被虚伪湮没。天津《民国日报》主笔张柱石先生说我善于写不解情的人的情,这是我承认的,因为不解情的人的情,才是真情,不够人物的人,才是真人。”幸而刘云若没有积极的“领导青年”的意识,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才使得他既不同于新文学作家,也不同于通俗小说家,对雅俗均能保持清醒的距离,内心却别有期许:“比肩曹(雪芹)施(耐庵),而与狄(查尔斯·狄更斯)华(华盛顿.欧文)共争短长。”
天津作家招司和石英都曾用“淋漓尽致”来称赞刘云若刻画人物的功夫,不知他们在称赞之时,是否意识到与他们“插肩而过”的是一位混迹于市井的“小说大宗师”?如今,读者面对刘云若的这些小说作品,是否会觉得“小说大宗师”迎面而来呢?
一切交给读者,交给历史,我想刘云若有这样的自信。
2016年10月19日晚于南秀村
袁元校注的《白河月》是刘云若在抗战胜利后一年多时间里,用饱含激情的笔触慨然写就的一部优秀的社会言情小说。在这部小说中,虽然同刘云若其他小说一样,有着感人、真挚的爱情故事,但作品的真正主题,显然是严肃的社会批判和对中华民族现实苦难和未来命运的深入的、饱含着血与泪的沉痛思索。按作者自己的话说,它是以发生在沦陷期中的种种经过为经,以沦陷区中几个热血的男女青年为纬的一部“纪痛的野史”。作者的用意,不再是“像当初那样,由侧面作消极的讽刺”,而是“立在前面,作积极的领导,纠正社会,推动青年”,“为国家增加力量,为新民族灌注新血液”。
旷世雄文,雅俗共赏;绝代奇书,重现人间。民国通俗小说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绚烂的风景。本社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发掘、整理民国文学经典为出发点,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作家的《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是民国通俗小说的重要作家,其作品饱含着熠熠生辉的人性,体现了民国社会生活特色,深受读者喜爱。《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包含了刘云若的19部作品。
《白河月》是其中之一部,由袁元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