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蝶梦断华筵蕉心春卷
燕巢营画栋云影朝飞
话说本书开场,先用一出趣剧作为序幕。本来小说就是纸上的戏文,戏文也是台上的小说。演戏照例要先上加官,做小说也时常先加上楔子。这篇的楔子,便特选了一幕趣剧。
这趣剧发生在某一年暮春三月末一天的午夜,约在清晨两点时分。然而都市人向来不肯把这时候当作清晨,因为他们惯度夜生活,除了每年除夕守夜,看到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对联,才会想到夜间是两日的分界,平常总是合并计算,把一整夜统归人前一天,必待天明才承认又是一日。就在这实际已是四月一日,人们仍过着三月三十日的饯春时节,午夜之后,最繁华的大马路上,光景渐次清寂。因为夜游的人都已各归归宿,不在街上游荡。路旁铺户也都熄灯闭户,就是终日弦管嗷嘈的天池大戏院也已门庭黑暗,鸦雀无声。只有几个工役和电灯匠仍在做着夜工,拆除原设的伶人名牌。只见中间门楣高处所挂名女伶吕妙云的灯牌已摘落在地,一个匠人正攀梯去摘偏旁二牌须生郑秀章的牌子。这戏院邀请吕妙云领导的文美社前来演唱一期半月,因为成绩甚好,故而又续了一星期,今日恰是演期届满,明日就要换另一戏班接演,所以戏院连夜把门首名牌改换。
本来这是戏院的习惯状态,甲班演完,乙班便到,此角下场,彼角登台。在旁观者看来,不免感悟人生如戏,同时认识了戏剧的人生。尤其当这人渺曲终,道场已散,宫移羽换,局面全更之际,更觉无限感慨凄凉。就如同命世英雄,在全盛时纵横宇内,夺去寰区,但到一朝势败,也许匹马投荒,潜踪草野,也许末路为僧,隐迹山林。他所遗留下的残局,自有旁人代为收拾,并且变更他的制度,涂抹他的勋名,使其和风烟同归澌灭。然而那失势英雄在渔樵群内,钟磬声中,已不闻不见了。倘若能在旁瞧着,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但这戏院舞台的下场角色,却不会有这感想,因为他们演完了戏,赚足了钱,正在优游自乐,更不会想到这时正有人摘他们的牌子呢。尤其主角吕妙云和郑秀章二人,此际正在灯火辉煌、酒醴芳馨的繁华境中,被爱慕他们的人包围,享着珍馐,受着颂赞,正在人生得意之秋,更连天池戏院也不在记忆中了。原来在夜戏散场之前,便有一个包厢中的观客,和这两个主角约定同去吃宵夜酒。到散戏之后,这班观客又到后台化妆室去,坐等他们下了妆,就一同出门走了。
这时慧中路上一家最著名的餐馆马掌食堂楼上一间临街的大雅座中,正收容着这班乌合的主宾。在浅碧色的四只瓜形悬灯的柔和光线下,一张圆桌面铺着雪白台布,上面已放了几只下酒的冷盘和两壶花雕酒。座上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已斟满了,但只有主客吕妙云的杯子空着。她是向不饮酒的,今日东道主人为要表示跟吕妙云是知己深交,所以并不勉强她吃酒。同时看吕妙云的座位,也可看出主人脱略形迹,毫未客气。因为她这主客并没坐在首席,而是在上首第三位上,足见入座时很为随便,并没争让了。
这席上仅有六人,首座是交际界中公称为王二姐的马太太,本是宦门小姐,年过中旬,早已出嫁。不过她和丈夫感情有限,虽然同居,向不同游。但她却最喜欢在外面交际,因为岁数较大,脾气又好,所以朋友都好似对她母家特别接近,只沿着她母家的本姓和排行,称为王二姐,并不照俗例从她夫家的姓称为马太太。这王二姐既和丈夫疏远,但出入交际场中,必须有个伴侣,以备散步时代携大衣,上汽车代开车门,下舞池充当舞伴,做东道权代主翁,这角色是摩登女子不可或缺的。于是她在两年前便由朋友中物色了一位,直到如今,尚还在任,就是现在她身旁坐第二位的胡重华先生。
这胡先生年纪在二十七八,面色微赭,身材高大,和王二姐的丰容盛需,环肥体态,似乎在相反背中含着一种调和性。坐在一处,是很般配的。而且他们两人的座位也似乎久已被朋友们排定了,因为在胡先生初充伴侣职务时,逢有宴会,二人偶被东西分隔,也必有一个设法向别人调换座位,移到一处,以符合伴侣二字的字义。因为伴字拆开,就是半人,自古只闻半仙之体,没有半人之体。只半个人如何立得住,势必凑上另一半,才能成为一体,活动如常呢。至于侣字,更明明写着两张口必得有个舌形物从中联系,即使旁边有人立着也无所顾忌的。以后朋友们明白了伴侣真义,也就加以体贴,不教他们费事了。
在王二姐的左方下首,是主客女名伶吕妙云。吕妙云容貌美艳,体态便娟,天生是演戏的美材。近年在梨园行中已有了坚固的地位,在社会上也立下稳定的声名。只于在朋友心中,还没妥实的岁数,屈指算来,她唱红已有八九年。她对人自称现方十八九岁,好似在十岁便已倾倒世人。但人们回想她初次登台时,身体已发育得和今日相差无几。倘然那时只有十岁,未免长得太快,而以后又似乎长得太慢。因而有会计师代为核算,认为光阴老人在她身上起码遗失了十年岁月。至于何时遗失,就不可考了。不过她真是天生尤物,似擅驻颜之术,又善修饰。这时斜靠椅背而坐,灯光照着她的玉容,实是姣嫩鲜艳,全如少女。再加上一脸的娇痴,满身的活泼,谁见了也肯用家产打赌,断定她最多不过十七妙年呢。P1-3
刘云若,20世纪30年代天津有名的社会言情小说家。字渭贤,原名兆熊,又名刘存有。1903年生于天津一个军人家庭。1926年在津创办《北洋画报》并承担编辑工作;1930年底受邀任《天风报》副刊《黑旋风》主编,同年开始创作靠前部长篇社会言情小说《春风回梦记》,刊出后大受欢迎。1937年开始闭门写作。1950年去世于家中,年仅47岁。代表作有《旧巷斜阳》《红杏出墙记》《酒眼灯唇录》《歌舞江山》《情海归帆》等。
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刘云若
(代序)
张元卿
1950年刘云若去世后,作家招司发文悼念,竞招来一些非议,认为不必为刘云若这样一位旧文人树碑立传。半个多世纪后,刘云若已“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了经典作家。现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即将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这说明刘云若这个“旧文人”的小说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原始文本,读者可以从量到质做出自己的评价。
关于刘云若的生平资料,百度上已有一些,关注刘云若的读者多已熟悉,此处不再赘述。本文着重写我为什么认为刘云若是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
20世纪40年代,上官筝在《小说的内容形式问题》中写道:“我虽然是不大赞成写章回小说的人,可是对于刘云若先生的天才和修养也着实敬佩。”郑振铎认为刘云若的造诣之深远出张恨水之上。这里所说的“天才”和“造诣”,指的应是作为“小说大宗师”的“天才”与“造诣”。
刘云若的小说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风行沽上了,但那也只是“风行沽上”,影响还有限。1937年平津沦陷后,张恨水南下,刘云若困守天津,京津一带出现“水流云在”的局面,北京的一些报刊便盯住了刘云若,后来东北的报刊也向他“招手”,于是刘云若便成了北方沦陷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影响开始扩展到平津以外的地区,盗用其名的伪作也随之出现,而他竞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从通俗小说家变成了“小说大宗师”。
1937年9月,《歌舞江山》开始在天津《民鸣》月刊(后改名《民治》月刊)连载,至1939年5月连载至第十七回,同月由天津书局出版了单行本,这是天津沦陷后刘云若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此后,因沦陷而停载的小说《旧巷斜阳》《情海归帆》开始在《新天津画报》连载,卖文为生的生活得以继续。沦陷期间,他在天津连载的小说还有《画梁归燕记》(连载于《妇女新都会画报》)、《酒眼灯唇录》《燕子人家》(连载于《庸报》)、《海誓山盟》(连载于《天津商报画刊》)、《粉黛江湖》(连载于《新天津画报》)等。在天津连载小说的同时,北京的报刊也在连载刘云若的小说,先后连载的小说有《金缕残歌》(连载于《戏剧周刊》)、《江湖红豆记》(连载于《戏剧报》)、《冰弦弹月记》(连载于《新民报半月刊》)、《湖海香盟》(连载于《新北京报》)、《云霞出海记》《紫陌红尘》(连载于《369画报》)、《翠袖黄衫》《鼙鼓霓裳》(连载于《新民报》)、《银汉红墙》(连载于《立言画刊》)、《姽姬英雄》(连载于《新光》)等。从数量上看,在北京连载的小说超过了天津。张恨水离开北京后的空白是被刘云若补上了,因此读者才有“水流云在”之感。在沦陷时期,刘云若在东北的影响逐渐扩大,沈阳、长春的出版社开始大量出版刘云若的小说,东北的报刊也开始集中刊载刘云若的小说,《麒麟》杂志就先后连载了刘云若的《回风舞柳记》和《落花门巷》。与此同时,随着1941年刘汇臣在上海成立励力出版社分社,刘云若的小说开始成系列地进入上海市场,在抗战结束前先后出版了《换巢鸾凤》《红杏出墙记》《碧海青天》《春风回梦记》《云霞出海记》《海誓山盟》等小说。由此可见,沦陷时期刘云若小说的影响范围远超从前,几乎覆盖了整个东部沦陷区。这说明当时的读者是非常认可他的小说的。
那么,当时的读者为何认可他的小说呢?刘云若的小说素以人物生动、情节诡奇著称,沦陷之后的小说也延续了这种特色,但刘云若令读者佩服之处实在于每部小说程式类似,情节人物却不雷同,因而能一直吊着读者的胃口。情节人物的歧异处理虽然可增加这种类型化小说的阅读趣味,但立意毕竟难有突破,因而多数小说也还是停留在供人消遣的层面。如《歌舞江山》主要写督军“吕启龙”和他的姨太太们的种种事迹,书中写道:帅府“简直是一座专演喜剧和武剧的双层舞台,前面是一群政客官僚、武夫嬖幸,在钩心斗角争夺权利,后面是一班娇妾宠姬,各自妒宠负恃,争妍乞怜。外面赳赳桓桓之士,时常仿效内庭妾妇之道,在宦海中固位保身;里面莺莺燕燕之俦,也时常学着外间的政治手腕,来在房帷间纵横捭阖”。此书之奇在于写出了“帅府”的黑幕空间,讽刺意味自然亦有,但除此之外,读者欣赏的还是情节人物之新颖。再如《娩姬英雄》,小说写汪剑平从南京回天津,从公司分部调回总部,并准备与未婚妻举行婚礼。回到天津后,未访到未婚妻棠君,却意外地在舞场看到她同一贵公子在一起。回到旅馆后,才看到未婚妻留言,说要解除婚约。后汪结识暗娼姚有华,适公司要开宴会,汪便请姚扮作他的太太参加宴会。汪这样做是因为公司老板不喜欢未婚男士,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老板认为自己结婚,不会因未婚而丢了工作。此后,汪经朋友张慰苍介绍同苑女士结婚。姚有华自参加宴会后,力图上进,恰见汪陷入命案,便思营救。她住到接近歹人的地方,想……所积累的艺术感受并不曾因此而泯灭。抗战胜利后,刘云若写出了又一部能代表其“小说大宗师”水准的小说《粉墨筝琶》。孙玉芳认为刘云若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群像,“其中以女招待璞玉(《旧巷斜阳》)和伶人陆凤云这一形象(《粉墨筝琶》)最为复杂生动。抗争与妥协,自尊与虚荣,生命的悲哀与人性的弱点,全都彰显无遗”。陆凤云的形象塑造之所以复杂生动,除了伶人这一角色赋予的特定内涵外,也得益于璞玉这一角色提供的营养。作为伶人,陆风云自有多情妩媚的一面,但作为普通人,她又有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一面。刘云若写陆凤云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时,就借鉴了璞玉身上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特征。但作为在江湖上闯荡的伶人,陆风云在多情妩媚和软弱犹豫之外,还有刚烈正直的一面。《粉墨筝琶》中出城一节,就显示了陆凤云作为乱世佳人刚烈正直一面。孟子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然而势终不能变其性,才见人性之光辉。陆风云处乱世而不失刚烈正直之性,正是刘云若在沦陷时期就用心刻画“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延续与升华。璞玉是顺势而不失其良知,凤云是逆势而卓显其刚烈,均能势变而不失其性,可谓乱世两佳人。佳人不朽,云若亦不朽。
刘云若在《粉墨筝琶·作者赘语》中写道:“作小说的应该领导青年,指示人生的正鹄,我很想努力为之,但恐在这方面成就不能很大,我或者能给人们竖一只木牌,写着‘前有虎阱,行人止步’,但我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至多有些深刻的鉴戒。……至于我爱写下等社会,就因为下等社会的人,人性较多,未被虚伪湮没。天津《民国日报》主笔张柱石先生说我善于写不解情的人的情,这是我承认的,因为不解情的人的情,才是真情,不够人物的人,才是真人。”幸而刘云若没有积极的“领导青年”的意识,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才使得他既不同于新文学作家,也不同于通俗小说家,对雅俗均能保持清醒的距离,内心却别有期许:“比肩曹(雪芹)施(耐庵),而与狄(查尔斯·狄更斯)华(华盛顿.欧文)共争短长。”
天津作家招司和石英都曾用“淋漓尽致”来称赞刘云若刻画人物的功夫,不知他们在称赞之时,是否意识到与他们“插肩而过”的是一位混迹于市井的“小说大宗师”?如今,读者面对刘云若的这些小说作品,是否会觉得“小说大宗师”迎面而来呢?
一切交给读者,交给历史,我想刘云若有这样的自信。
2016年10月19日晚于南秀村
袁元校注的《愁城春梦》是一部民国通俗小说,系刘云若《燕子人家》第一部。
刘云若的小说表现了他对真切、柔媚的充满生命力的“至性之人”的热切向往之情,在一个个令人感慨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形象,描绘了一幅幅天津社会风情画卷。
旷世雄文,雅俗共赏;绝代奇书,重现人间。民国通俗小说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绚烂的风景。本社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发掘、整理民国文学经典为出发点,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作家的《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是民国通俗小说的重要作家,其作品饱含着熠熠生辉的人性,体现了民国社会生活特色,深受读者喜爱。《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包含了刘云若的19部作品。《愁城春梦(燕子人家第1部)》是其中之一部,由袁元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