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楼昨夜风雨警仙心 沧海何年画图收鬼趣
戏台上的对联,向来传述很多,不过好的很少。例如什么“广乐钧天”、“丁歌甲舞”、“尧舜生汤武净”等等,不是腐旧,便是浅薄。即如“把经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也只于小巧而已。最好的一联,我忘了是见于什么笔记上面,联文是“何人解洗筝琶陋,若辈能逃粉墨难”,可谓寄托高远,感喟遥深。所以本书为描写最近动荡时代中的人间戏场,就摘取了联中四个字做名字,用意也不过记载一班难逃粉墨之人,净洗近年筝琶之陋。因为连用四个名称字做小说名,恐怕使人费解,所以说明一下。
本书开始的时代,是在所谓“大东亚战争”开始的第二年上。那时日本经过多次胜利,取得太平洋上多数岛屿,但已成为强弩之末,他再也无力前进。而美英都蓄足锐势,反攻过来,先收复了吉尔特伯群岛,随即转锋北上马绍尔,南向所罗门。这时候,谁能想到太平洋中部珊瑚海附近的战争会影响到数万里外天津市中的家庭,成为夫妇离异的导火线?但是当时中国境内,更是遍地烽烟,天津市内外常常听到枪炮声音。这样情形已经继续了好几年,因此而分崩离析的家庭,不知多少。唯有这一双夫妇未被近处的战争所拆散,反而受了数万里外战争的影响,真是怪事。
自从太平洋战争一起,日本军队占领天津租界以后,好像不止要把英美两国完全从世界地图上削下去,还要把中国人的“英美余毒”完全从心目中涂下去。这事虽然绝办不到,然而日本人那种小人国耍大刀的盛气和妄想是很大的,办不到也要办。但因为美国并没有单独的语言文字,在天津又没有租界,于是英租界就独当其冲。日本在这地方,极尽其胡乱折腾之能事,禁绝英语,清除英文,改换一切街道名。尤其对英租界整个名字改得次数最多。所以日本人不算聪明,他们竟没想到把英租界化整为零,分属于附近各区,渐渐使人们的印象泯灭,却只会把名字胡改。先改为极管区,偏巧那一年冬天极冷,人们以为日本把英租界拨归北极领区的地域了。以后才知道不是,只由于尚在日军管领时期,管领这一区的军人首长名叫极什么的缘故。以后划归市管,又改为特二区。最后又改为筹六区。
这正是初设为特二区的当口,季节是秋天,时候是早晨,在墙子河南一条最好的街道上。所谓“最好”,并不是说像中街那样宏阔壮丽,而是说它特别宜于居住。比普通马路狭窄,比平常里巷宽阔。道路和房舍也都整洁匀称。因为不是冲要地带,没有许多车马经过,所以显得非常幽静。又因为附近多是较高阶级的家庭,房多人少,家家都静悄悄的,不闻嘈音,真是理想的住宅区。但最合理想的是东面的一座小楼。这座小楼和左右的七八座型式完全一样,并没什么特别。只是花木繁茂,错落有致,一看便知主人不俗。其实矮墙以内、楼座以外,只有一丈多长、两丈多宽的空地,还得留出一条由街门至楼门的洋灰甬路,但居然布置得很好。甬路右边,地方较大,靠墙角有一株马樱树,高仅过墙,正在开花。楼下的客室有一带窗户,向外突出成弓背形,围着那窗户搭了个半圆形的木架,架上爬满藤萝。这时当然没有花,绿叶却非常茂盛,葱翠可人。再向上看,二楼的墙上,直到楼顶,全生满了爬山虎,除了露出四扇玻璃窗外,都繁密无隙。想是因为墙上和花架都是绿色,未免单调,那四扇玻璃窗里面就挂了粉红色的纱帘。还稀疏地种了些牵牛,攀援在藤萝和爬山虎上面,开着十几朵紫红色喇叭形的花,点缀得分外有趣。藤萝架前是扇形花畦,种满了石竹和十样锦。此外隙地全生着绿草,藤萝架下放着一块长满碧苔的山石。甬道左边,地方很小,只有一株细长的垂柳,树下却满是草茉莉花,茂盛非常,枝叶直铺到甬路上面。最有趣的是靠墙边种着一行向日葵,黄花径尺,都已成熟了,朵朵高出墙头。但是柔细的颈部无力支持巨大的头颅,以致前仰后合。有的似对墙外行人俯首鞠躬,有的昂头卑视一切。这满院的花木都带着野意,并没有一种珍奇。但是清淡的香气弥漫街头。行人过去,谁都要停步观赏一下,同时还要想到:这庭院如此幽美,里面主人还不知怎样幸福。再抬头看看楼上茜窗四扇,更要想到一角红楼住着神仙眷属。然而谁能想到,这里面的主人,就现时说,可以算是最不幸福的人。所谓“神仙眷属”,在昨天还是有的,可惜现在已经失去,变成一个光棍,而且眼看就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了。这个人他……凑巧得很,读者可以亲眼看见他,他正在送客出来。
楼门开了,先出来一个大柳条筐,随后才是一个短衣的人。人肩上是一条扁担,人背后又是一只筐,两只筐内都装满了东西——也有旧衣服,也有小件用具,也有书籍。好像分量不轻,挑着很吃力。这挑筐的下了台阶,楼门内又走出一人,细长身量,面貌清秀,两目澄澈有光,但是眼白有些发红,好像夜间失眠。分发也颇蓬乱,一缕长发垂在额前,好像德国希特勒才挨过打似的。看年纪至多不过三十岁,身上穿着灰色西服,也不大整齐,两手插在裤袋里,撮唇微笑地走出来。那挑筐的不问可知,是收买旧物的打鼓人。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看,向那主人说:“先生,还有什么要卖,我再来一趟好么?”那主人站在台阶上苦笑着鞠躬,很客气地说道:“谢谢你,不必再劳驾,这里东西都卖净了。再有就是我这个人。恐怕你不肯买。”打鼓人笑了,说:“我也买不起。”主人耸耸肩说:“那倒不然,只要你管饭,给个块儿八毛的我就跟你去。”打鼓人说:“这年头儿,粮米高贵,若有管饭的,我还卖哪。真个的,先生你楼上楼下的木器都卖给我吧,我可以出大价,你找叫卖行也未必多给钱。”那主人摇摇头说:“对不住,那木器早卖给别人了,你不必指望。”打鼓人问:“你卖了多少钱?”主人伸出四个手指,打鼓人说:“四万哪?你上当了。我可以给四万五,五万也成。”主人笑着说:“五十万也不成,我早收了钱。你请执公吧。”打鼓人才失望出门走了。那主人仍立在原处,怔了半晌,又向院中瞧着,面色突然惨变,眼圈发红,随即颓然坐在阶上,低下头去,用手掩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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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若(1903-1950),20世纪30年代天津有名的社会言情小说家。字渭贤,原名兆熊,又名刘存有。1903年生于天津一个军人家庭。1926年在津创办《北洋画报》并承担编辑工作;1930年底受邀任《天风报》副刊《黑旋风》主编,同年开始创作靠前部长篇社会言情小说《春风回梦记》,刊出后大受欢迎。1937年开始闭门写作。1950年去世于家中,年仅47岁。代表作有《旧巷斜阳》《红杏出墙记》《酒眼灯唇录》《歌舞江山》《情海归帆》等。
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刘云若
张元卿
1950年刘云若去世后,作家招司发文悼念,竟招来一些非议,认为不必为刘云若这样一位旧文人树碑立传。半个多世纪后,刘云若已“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了经典作家。现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即将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这说明刘云若这个“旧文人”的小说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原始文本,读者可以从量到质做出自己的评价。
关于刘云若的生平资料,百度上已有一些,关注刘云若的读者多已熟悉,此处不再赘述。本文着重写我为什么认为刘云若是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
20世纪40年代,上官筝在《小说的内容形式问题》中写道:“我虽然是不大赞成写章回小说的人,可是对于刘云若先生的天才和修养也着实敬佩。”郑振铎认为刘云若的造诣之深远出张恨水之上。这里所说的“天才”和“造诣”,指的应是作为“小说大宗师”的“天才”与“造诣”。
刘云若的小说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风行沽上了,但那也只是“风行沽上”,影响还有限。1937年平津沦陷后,张恨水南下,刘云若困守天津,京津一带出现“水流云在”的局面,北京的一些报刊便盯住了刘云若,后来东北的报刊也向他“招手”,于是刘云若便成了北方沦陷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影响开始扩展到平津以外的地区,盗用其名的伪作也随之出现,而他竟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从通俗小说家变成了“小说大宗师”。
1937年9月,《歌舞江山》开始在天津《民鸣》月刊(后改名《民治》月刊)连载,至1939年5月连载至第十七回,同月由天津书局出版了单行本,这是天津沦陷后刘云若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此后,因沦陷而停载的小说《旧巷斜阳》《情海归帆》开始在《新天津画报》连载,卖文为生的生活得以继续。沦陷期间,他在天津连载的小说还有《画梁归燕记》(连载于《妇女新都会画报》)、《酒眼灯唇录》《燕子人家》(连载于《庸报》)、《海誓山盟》(连载于《天津商报画刊》)、《粉黛江湖》(连载于《新天津画报》)等。在天津连载小说的同时,北京的报刊也在连载刘云若的小说,先后连载的小说有《金缕残歌》(连载于《戏剧周刊》)、《江湖红豆记》(连载于《戏剧报》)、《冰弦弹月记》(连载于《新民报半月刊》)、《湖海香盟》(连载于《新北京报》)、《云霞出海记》《紫陌红尘》(连载于《369画报》)、《翠袖黄衫》《鼙鼓霓裳》(连载于《新民报》)、《银汉红墙》(连载于《立言画刊》)、《姽姬英雄》(连载于《新光》)等。从数量上看,在北京连载的小说超过了天津。张恨水离开北京后的空白是被刘云若补上了,因此读者才有“水流云在”之感。在沦陷时期,刘云若在东北的影响逐渐扩大,沈阳、长春的出版社开始大量出版刘云若的小说,东北的报刊也开始集中刊载刘云若的小说,《麒麟》杂志就先后连载了刘云若的《回风舞柳记》和《落花门巷》。与此同时,随着1941年刘汇臣在上海成立励力出版社分社,刘云若的小说开始成系列地进入上海市场,在抗战结束前先后出版了《换巢鸾凤》《红杏出墙记》《碧海青天》《春风回梦记》《云霞出海记》《海誓山盟》等小说。由此可见,沦陷时期刘云若小说的影响范围远超从前,几乎覆盖了整个东部沦陷区。这说明当时的读者是非常认可他的小说的。
那么,当时的读者为何认可他的小说呢?刘云若的小说素以人物生动、情节诡奇著称,沦陷之后的小说也延续了这种特色,但刘云若令读者佩服之处实在于每部小说程式类似,情节人物却不雷同,因而能一直吊着读者的胃口。情节人物的歧异处理虽然可增加这种类型化小说的阅读趣味,但立意毕竟难有突破,因而多数小说也还是停留在供人消遣的层面。如《歌舞江山》主要写督军“吕启龙”和他的姨太太们的种种事迹,书中写道:帅府“简直是一座专演喜剧和武剧的双层舞台,前面是一群政客官僚、武夫嬖幸,在钩心斗角争夺权利,后面是一班娇妾宠姬,各自妒宠负恃,争妍乞怜。外面赳赳桓桓之士,时常仿效内庭妾妇之道,在宦海中固位保身;里面莺莺燕燕之俦,也时常学着外间的政治手腕,来在房帷间纵横捭阖”。此书之奇在于写出了“帅府”的黑幕空间,讽刺意味自然亦有,但除此之外,读者欣赏的还是情节人物之新颖。再如《姽姬英雄》,小说写汪剑平从南京回天津,从公司分部调回总部,并准备与未婚妻举行婚礼。回到天津后,未访到未婚妻棠君,却意外地在舞场看到她同一贵公子在一起。回到旅馆后,才看到未婚妻留言,说要解除婚约。后汪结识暗娼姚有华,适公司要开宴会,汪便请姚扮作他的太太参加宴会。汪这样做是因为公司老板不喜欢未婚男士,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老板认为自己结婚,不会因未婚而丢了工作。此后,汪经朋友张慰苍介绍同苑女士结婚。姚有华自参加宴会后,力图上进,恰见汪陷入命案,便思营救。她住到接近歹人的地方,想办法救汪,慢慢发现汪的朋友张慰苍夫妇竟是匪党,而与其一伙的文则予就是陷害汪的人。就在此时,张氏夫妇设计灌醉有华,文则予趁机将有华侮辱。后有华被卖作暗娼,又利用文则予对自己的感情逃出。在路过警察局时,有华大喊捉贼,文被捉进警局,供出自己就是谋害汪的罪犯。至此,真相大白,汪出狱,有华却不再准备嫁人。苑女士在汪入狱后生活贫苦,继续做起舞女,却被一客人侮辱,受其摆弄,不得与汪重圆旧梦。有华看到汪和苑女士这种景况,又请人撮合,欲挽回他们的夫妻情缘。小说结尾写有华“宛如一个‘杀身成仁’的英雄,情场中有这样伟大的心胸,而且出于一个风尘中的弱女子,称她为‘娩姬英雄’,谁日不宜?至于剑平出狱后,理宜对有华感恩入骨,能否善处知己,报答深情,以及苑娟能否摆脱季尔康的羁绊,和剑平重偕白首,只可让读者们细细咀嚼,作为本书未尽的余波了”。小说命意如此,读者亦甘愿在此多角情爱中享受“过山车”般之沉醉。不可否认沦陷时期的读者需要这种“过山车”般的沉醉,而刘云若的小说最能满足他们的这种阅读需求,因此风行一时,也毫不奇怪。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刘云若在写作这类小说时竟能写出《旧巷斜阳》这样引起社会轰动的小说。
……
尽管沦陷时期刘云若的小说整体上还属于通俗小说,卖文为生的生活不允许他只做“小说大宗师”,但他在写作《旧巷斜阳》时所积累的艺术感受并不曾因此而泯灭。抗战胜利后,刘云若写出了又一部能代表其“小说大宗师”水准的小说《粉墨筝琶》。孙玉芳认为刘云若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群像,“其中以女招待璞玉(《旧巷斜阳》)和伶人陆风云这一形象(《粉墨筝琶》)最为复杂生动。抗争与妥协,自尊与虚荣,生命的悲哀与人性的弱点,全都彰显无遗”。陆凤云的形象塑造之所以复杂生动,除了伶人这一角色赋予的特定内涵外,也得益于璞玉这一角色提供的营养。作为伶人,陆风云自有多情妩媚的一面,但作为普通人,她又有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一面。刘云若写陆凤云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时,就借鉴了璞玉身上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特征。但作为在江湖上闯荡的伶人,陆风云在多情妩媚和软弱犹豫之外,还有刚烈正直的一面。《粉墨筝琶》中出城一节,就显示了陆风云作为乱世佳人刚烈正直一面。孟子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然而势终不能变其性,才见人性之光辉。陆凤云处乱世而不失刚烈正直之性,正是刘云若在沦陷时期就用心刻画“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延续与升华。璞玉是顺势而不失其良知,凤云是逆势而卓显其刚烈,均能势变而不失其性,可谓乱世两佳人。佳人不朽,云若亦不朽。
刘云若在《粉墨筝琶·作者赘语》中写道:“作小说的应该领导青年,指示人生的正鹄,我很想努力为之,但恐在这方面成就不能很大,我或者能给人们竖一只木牌,写着‘前有虎阱,行人止步’,但我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至多有些深刻的鉴戒。……至于我爱写下等社会,就因为下等社会的人,人性较多,未被虚伪湮没。天津《民国日报》主笔张柱石先生说我善于写不解情的人的情,这是我承认的,因为不解情的人的情,才是真情,不够人物的人,才是真人。”幸而刘云若没有积极的“领导青年”的意识,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才使得他既不同于新文学作家,也不同于通俗小说家,对雅俗均能保持清醒的距离,内心却别有期许:“比肩曹(雪芹)施(耐庵),而与狄(查尔斯·狄更斯)华(华盛顿·欧文)共争短长。” 天津作家招司和石英都曾用“淋漓尽致”来称赞刘云若刻画人物的功夫,不知他们在称赞之时,是否意识到与他们“插肩而过”的是一位混迹于市井的“小说大宗师”?如今,读者面对刘云若的这些小说作品,是否会觉得“小说大宗师”迎面而来呢?
一切交给读者,交给历史,我想刘云若有这样的自信。
2016年10月19日晚于南秀村
民国通俗小说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绚烂的风景。中国文史出版社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发掘、整理民国文学经典为出发点,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作家的《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是民国通俗小说的重要作家,其作品饱含着熠熠生辉的人性,体现了民国社会生活特色,深受读者喜爱。
《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包含了刘云若的19部作品。《粉墨筝琶》是其中之一部。
旷世雄文,雅俗共赏;绝代奇书,重现人间。
刘云若的小说表现了他对真切、柔媚的充满生命力的“至性之人”的热切向往之情,在一个个令人感慨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形象,描绘了一幅幅天津社会风情画卷。
《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共收录刘云若作品十九部,《粉墨筝琶》就是其中一部,是一部民国通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