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巾
川西北的高原,野阔天高。黄河悄无声息地柔顺地躺在草滩上,弯得磅礴,像大书的龙蛇,像一匹巨绢款款从天飘落。
黄河浅浅的,支岔很多,闪着细碎的光。可以随意地涉过去,瞠过来,最深的地方也只齐马肚。
马垂下脖子饮水,就由它饮清冽的黄河。它饮一阵,抬起头抖动长长的鬃,咴咴地打着响鼻。
眼前是一幅极单纯极明快极清爽的景。我想把它画下来:只浑染一片浅绿,留几条大弯度的弧线为空白,再不点缀什么。这便是黄河,巴颜喀拉的黄河。
我真的画了。帐篷里生起了火。有人说高原的梦一半在结冰,一半在燃烧。的确是这样,我顿觉背后很冷,但我很有兴致很专注地欣赏我的画。读过一首诗,题艺术品:“流泪记下的欢笑/或是含笑记下的忧伤。”这是我的艺术品,我的扎塘切波(大草原)。
甲机和纪约把摩托停在一边,紫色黄色的花簇拥着它,花的茎都很坚硬挺拔,背后是清清晰晰的黄河九曲连环。我一边看两个小伙子打起火筒烧火熬马茶的动作和他们脸上的粗硬的轮廓,一边想我画里的故事。
骑马走半天就看到黄河的那个寨子叫“正大桑”,此名是由一家房名而得的。
保管扛着我的行李一瘸一拐地领我到了“学校”。
“学校是啊。”他说着极生的汉话,随即打开两扇厚重的破门,一股潮润的牛粪的腐气就扑进鼻腔,眼底立刻酸胀起来。他比划着,我使劲领会意思:底层是牛圈,白天牛放出去了,就是我的学校;二层是保管室,保管着一些鞍子,若干牛羊皮、若干农具;三层空着,柱头很多而没有间隔;四层的一角堆着牛粪,是原先那个教师的燃料。一角是我的寝室。
保管干瘦,叫“和尚”。几根筋支着一颗骷髅似的头颅,头颅上蒙着一张灰黄的干皮,眼睛是干皮上割开的两条缝。
“窝呀,得勒!”他朝我笑,咧开的嘴露出金牙,伸出拇指直晃,大概是表示对我的迎接和夸赞。随后下楼,像一只陈旧的皮口袋从独木梯上飘下去,然后蜷缩在一张擀了毡的老羊皮上摇转经筒了。
被盖是扔在两条长凳支起的床上的。桌子上有一层铜钱厚的灰,躺着一长一短两截鱼烛。方铁炉张着黑洞洞的口,上面有一只烧得漆黑的铝锅。
我得下楼去溜达。这才发现被称作“甲尔给”(汉人)的只有我一个。他们见了我都呀呀笑,露出大半截牙龈。左右晃荡的背影朝着落日,牵出我心底的痛楚。有一条沟,水不甚清凉,暮阳淌着白沫向低处信流。二面缓缓的坡是草原浅丘,散乱地立着斗形房屋,墙上用白泥、红泥画着叫“朗”的图案和条形图案。
因我来了,保管老头便放心地找女人睡觉去了。他的血肉都在硕壮的女人身上折腾干了,我想。偌大一座房子就我一个人。晚上牛归圈后,我才用木棒顶了大门,然后上独木梯。我悬在独木梯中央的时候,就觉得有黑影朝我头上扑来或从背后袭来,把我摔下去如扔下悬崖。藏房的窗很小,呈梯形,上小下大,窗台也厚,像碉堡的枪眼。(P3-4)
马寿宇,生于四川松潘,1988年毕业于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曾任九寨沟县委宣传部部长,红原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都江堰市书画院执行院长。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草地》《四川日报》等期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百余篇,部分作品获四川省很好文学作品奖、文学创作奖。
生我养我的是这片曾经苍凉、闭塞、贫困的川西北高原,启蒙我创作、给我源泉的也是这片深厚的土地。在阿坝州的农区、牧区从事教学、文化和宣传工作三十余载,无论是在川西北的边远小县。还是在牧区新城,无论是在与甘肃交界的偏乡僻壤,还是在与青海接壤的只产青稞的一带丘状草原,我都生活过,经历了可爱的高原和高原人向着现代文明迈进的一次次艰难的变革。也曾随着历史的风浪而潮起潮落。那些山村逸事,那些雪域风情,总激我动笔,于是写下了这些文字。小说中的阿英、和尚、沙阿訇、雷铁匠、瘸子、哑巴女人和那只叫“花儿”的狗等等这些有血有肉的人和牲灵的原型都深存于我的记忆里。
因为他们远离城市.生活艰辛、世代劳作,所以我总用一种枯瘦、冷峻的笔调或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去勾勒、描绘那些浅丘,经幡、玛尼堆、杉板房和连绵的山脊,去挖掘憨厚、纯朴的山里人的心灵,以更深刻地衬托他们现在的新生活、新气像,反映出高原一域的历史巨变。
我的文学创作几乎与阿坝州的文学刊物《草地》同龄,我深深感谢这块扶植、培养文学作者的“草地”。
在《草地》创刊35周年,出刊200期的日子,将这些已发表过或尘封了许久的文字结集出版,也算是一种纪念吧。
我在红原工作的时候,阿来和高旭帆就为我还没有正式出版的小册子作了序。快二十年了,那中肯的评析、飞扬的文采和感情的温度,仍亲切如昨。所以,他们那时写的序仍作为这本书的序言。作家羊子也为我的新书写了评语,一并深表谢意。
2015年8月
在生命里迎风歌唱
阿来
寿宇兄把精心创作的小说稿交到我手上,使人感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那是作品中时间积累的分量。那些时间在我们的生命里已经流逝了,却又依然存于心灵更深广的空间。我们当然都还没有到说老的年纪,但想起文学使我们走到一起,相识,进而相知的过去的那些日子,确实像是很久很久了。站在我们八万多平方公里的故乡那广阔土地上,回看来路,始终同道的文友已是日渐稀少。但在最高峻的红原草地,迎风站着,迎候我们的正是这样一个朋友。
以年纪论,他有限的生命已经流失了比我更多的时间。从文学论,生活正是凭借了时间的流逝得以展开,一个思索着的人眼光才得以深邃;而一个小说家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才得以对自己的生命、自身的才情有日渐深入的体察。有时,我们非常向往某种更高的艺术境界,又总是不能达到,很大程度上便是这种体察不能深入的缘故。所以,马寿宇这个一路同行的文学朋友,又被我视为兄长。
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读到的他的小说是《杨花如雪》,在这篇忧伤多于愤怒的小说背后,其实是一个十分痛苦的真实故事,但字里行间浮现出来的,却是人道主义的含着泪水对一个美好世界的憧憬,对失落了的美好人性的深情呼唤。马寿宇对我讲述这个故事的那个夏天的黄昏,是在他当时南坪永乐小学校的家中,外面的操场上,不断传来孩子们嬉游的欢叫声,这个黄昏因此成为我记忆中一个永远的黄昏。
从此之后,我接触他的小说,就换了一种,成了先听到故事或者是一段难以释怀的生活经历,而后看到作品了。
那时的马寿宇在南坪做文化干部,不知道别人对此类工作是什么感觉,在我看来,这职业别人看着热闹,轻车熟路的人自己却会感到寂寞。写小说正好相反,别人看着寂寞,多数时间,自己的内心却会十分热闹。甚至,在稿纸未曾铺开时,心里就已经是河流交汇处那种喧胚的情景。那种交汇是个人与更大的人群相遇时产生的思索与激情。
寿宇兄的人生经历中,有相当一段时间是一个乡村教师。《巴颜喀拉的黄河》后面,是作者在草原上一段非常艰苦的生活。但整篇小说没有因此控诉或埋怨,弥漫其上的,是像黄河草原霞光一样温暖美丽的人性光辉。后来,他又进入山地和妻子团聚,并继续其清苦的乡村教师生涯。这段生活留下的关于艰辛生活的回忆,也是对乡村大众的关注,而不是个人低徊的自怜。这在小说《脑髓》中有着充分的体现。读者从这两篇小说的对比中,更可以看到作者较深厚的艺术功力与驾驭不同题材的能力。山间的局促,造成了小说的紧凑;草原的广阔,成就了河流的绵远。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想在这里说,希望寿宇兄这个集子,只是一个总结,而不是因为承担了更多社会责任,有了更多的行政事务,而使这个集子成为创作的终结。我始终相信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今天的寂寞的创作,会比眼下很多热闹的事情显出更多更深的意义。因为,即使我们不能在小说中构筑世界,但至少我们从自己的认识与体察,诠释了一个世界。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敢于不揣冒昧,在这个本已很像样子的小说集里写下这段不像样的文字,和大家一起来祝贺我们的老朋友马寿宇。同时,也祈望,时间与生活给我们更丰厚的赐予,为我们的生命注入更多的激情与活力。再过十年回想今天,也有今天回想过去十年一样的充实与满足。
过去的时间水一样流去,又风一样扑面而来,让我们一起迎风歌唱。
马寿宇著的《巴颜喀拉的黄河》为中篇小说集。包括《巴颜克拉的黄河》《难城》《孤独的庵房》、《脑髓系列》等。《巴颜克拉的黄河》讲述了一个藏族姑娘的故事,弥漫其中的,是一种深沉的让人怦然心动的忧伤。《孤独的庵房》、《脑髓系列》几篇,作者用冷峻的笔调给生活在大山腹地的山民们画出了一幅幅生动的肖像,闪现出人性的光辉。
远远几个寨子,彼此孤立无援,如童话里冬天的城堡。雪凝在旗杆上,经幡已黯然失色,坚硬无声,经久地幻成一种更为神秘的肃穆,焕发出动人心旌的虔诚。
马寿宇著的《巴颜喀拉的黄河》字里行间浮现出来的,是人道主义的含着泪水对一个美好世界的憧憬,对失落了的美好人性的深情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