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牛犊
那红牛犊都两岁口了，来年就该给咱生犊产奶了，你们爷儿俩哪怕就是奔到天边也得把它给我找回来呀，我还一直指望它会成为一头乳汁丰盛的好乳牛呢……
祖母再三叮嘱我和叔叔。她的确太爱那只红牛犊了。我也喜欢那只红牛犊，还在它整天只会在门口的草滩上撒欢的当儿，我就已经驯服了它，骑在背上一点也不胡闹。后来，红牛犊长成了一只真正的大牛犊，就是说，它已经彻底断奶了。祖母便让我和祖父把红牛犊牵去，合到即将迁往夏牧场去的姑姑家牛群里。我们家（我指的是祖父家）是去不了夏牧场的。祖父要在这里守着冬草场，叔叔是牧场粮仓保管，我呢，因为城里学校“停课闹革命”，才到祖父家来帮助干活儿的。那红牛犊可以在夏牧场上逍遥自在地过上一夏，长长骨架，来年就可以发情产奶了。可是，就在牧人们刚刚从夏牧场转场回来，姑姑家托人捎来了话，说那只红牛犊突然走失，虽多方寻找尚无下落，希望我们也能沿山脚地带协同找找。
祖母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便开始成日价絮絮叨叨。她说那是一只多好的红牛犊呀，她一辈子见过的牛犊多了，可就没见过几只像这红牛犊的。有时说到火头上，她甚至埋怨她的女婿（姑夫）没有真心看好。不然，牛群里的牛一只不缺，怎么独独走失了我家这只红牛犊。祖父发话了。那畜牲是长着四条腿的生灵，他说，它才不管你是不是真心看护，它的头偏向哪边，它的蹄子就会迈向那边，能不走失么？何况草原上走失一两头牲口是常有的事。还是多方找找吧，不要为了一头牲畜在亲戚间生隙。
祖母沉默了。
于是，我们决定沿着山脚地带寻找那只红牛犊的下落。不过，祖父是无法出门的。眼下已经入秋，所有的畜群都转到秋牧场上来了。有些地段秋牧场干脆和他看护的冬草场连在一起，只要稍不经心，那畜群便会闯进来的。尤其那些白天无人看管的大畜，更是成天给他滋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的。祖母嘛，一则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再则灶头上的事离不得她，她一出门，我们几个就别想吃饭。为此祖母每每想起来就要把叔叔数叨一通：看你，还不快些给我娶个媳妇过门，我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围着锅台团团转，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了这份心，享几天晚福呢？每当这时，叔叔便会慢悠悠地端起茶碗，咝儿地喝了一口奶茶，诡谲地一笑，说：我明天就给您接个天仙过来，那时只怕您又成天担心她不是被烟呛着了，就是被火燎着了，还要自己跑出跑进呢。于是，祖母便会仰头哈哈大笑。有几次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不过，有一回叔叔突然把手中的茶碗一撂，很不耐烦地说，您怎么总是唠叨这件事儿，您还有完没完，外边的事儿就够烦人的了，回家我想清静一会儿呢。那是个中午，没想到祖母顿时勃然大怒。怎么，心烦啦？不痛快啦？好像是我让你去“造反”的，晦？是我让你去“破四旧”，往别人头上倒扣一桶热浆糊座上的高帽子？呣？！我是把你当作男儿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你还有点血性，就别把在外边自寻的烦恼拿到家里来撒。当初你不听你父亲和我的忠告，既然你有本事做得出来，那你就自个儿担当得起吧。祖父从一旁插了进来，罢罢，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娘儿俩还吵个什么？他说，叔叔却霍地起身，拿起马鞭跨出门去，翻身上马落下一鞭，一溜烟尘消失在远方。祖母也不听祖父的劝慰，坐在她心爱的黄铜茶炊旁（这还是她年轻时一同过门的嫁妆），一边给自己倒着热腾腾的奶茶，一边还在冲着门外骂个不停。然而，到了晚上，当叔叔在门前勒住坐骑时，她竟迎上去爱抚地吻着他的前额。
至于我，虽然我自以为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大男子汉了，可是看得出我在祖父祖母的眼里不过还是个毛孩子。再说这些年来我又一直在城里读书，他们更是不肯相信我一人出去能寻出个什么结果来。你还小，孩子，眼下这世道又这样乱，你一个人出去别说找回红牛犊，只怕把你自己也走失了。祖母就是这么说的。我当然不服。可她说，这又不是你走惯了的乌拉斯台山谷，既然要找牛犊，就要到你还不曾去过的陌生地方，所以，最好还是等你叔叔有空，你们爷儿俩一起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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