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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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墙上有一片海。
那是在棉城工作的最后一年,我把一张巨大的表格画在卧室墙上。将一张张打印纸贴在上面,标记出每一个月,每一个星期,每一天。我把工作项目和当天要买的菜写在一起,把心情笔记和给猫打预防针的时间记在一块儿,密密麻麻,慢慢悠悠,渐渐填满整面墙壁。
如果当天的心情很好,我就用蓝色或者绿色的水彩笔来写。如果心情很糟糕,就用黑色的笔来写。不好不坏是褐色的,如果那一天难受得近乎发狂,我会抓起一支紫色的笔来涂抹。
所有的恐惧都是红色的。我用细长的笔把它们写下来。孩子气的话语,出自一个三十岁女人的手。
妈妈,我害怕。我好害怕。
墙壁安静无声。于是我靠在墙上,假装背后壁纸的纹路是母亲毛衣上的织花,假装很温暖。
墙壁依旧安静无声。
那个冬天又湿又冷,雨水爬下窗格,渗入阳台粗糙的瓷砖接缝,寒意析出,从空气的每一寸流动里钻进皮肤和呼吸,带走温度。我最后一次振作精神,打开我能找到的最大的白纸,把一年来所有的记录都整理到一条水平线上,上面是快乐,下面是痛苦。
我记得那些最好的日子,就连天空也比平常要明亮许多。我记得那时候的每一个笑容,记得那些发芽生长的希望,记得温暖的怀抱和悄声细语,还有格外丰富的色彩和美好的感觉。
我也记得那些最坏的日子。我记得自己裹着发潮的睡衣,踩着拖鞋走到厨房,瞪着一堆没洗的碗。窗外的天空阴沉,枇杷树湿漉漉的枝叶敲打着窗户,哗啦,哗啦。我的猫拖长了声音哀怨地叫唤,而我甚至没力气转身迈步从厨房再走回卧室。恐惧从胃里爬到脊背,又从脊背爬回胃里,凝固成不肯离去的灼热。
我把它们统统都整理在那张纸上。再用线条连起来。
最后我得到了另一条线。如果把第一条线看作波澜不惊的海面,那么第二条线如同一条绝望的想成为飞鸟的鱼。沉下去,再努力地挣扎着飞起来,再坠下去,再飞起来。一次又一次,从希望到绝望,从绝望到希望;从快乐到痛苦,从痛苦到快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我倦了挣扎。
水彩颜料还有很多,当记忆袭来的时候,我总是会抓住那些色彩、故事和我手中的画,抓住那些快乐,来逃离痛苦。一次次试着飞出海面,逃离水下那沉重的感觉。但一切都有个限度,到了那一刻,你只想肚皮朝天随波逐流,管他头顶是波浪还是海风。
我拿出笔,蘸饱了水,把整张纸都涂成浅淡的蓝色。分不清的天空和海底,一条线把它们分开,另一条线在它们之间穿梭。
我坐在那里,看着墙上的这片海,还有那条记录着我反复挣扎的细线。然后给艾瑞克打了个电话。
“我要回终点镇一趟。”我说,“你能帮我照顾猫吗?”
他没有问为什么。我们早就谈过了这一切,过去,现在,将来。事实上我觉得我跟他说得已经太多,超过了他应该听到的限度。然而他一直都在安静地、彬彬有礼地听,从不多发一句议论。就像现在这样。
“我什么时候到你家接小东西?”
“明天。”我想了想,回头看看墙壁上的那片海,我现在在水下了,完全、彻底地潜入那蓝色的深渊里,“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今天。”
“你就这么回去?什么都不带?”
“嗯。”
“至少带上艾丽吧。”
我沉默了。拒绝和应许都凝固在嘴边,和恐惧一样无法说出口。但我知道我会带上艾丽,如果我要回去,我必须带上一样我能依靠的东西。
他当晚就来了,接过了猫,睡在我的客房里。第二天他送我去机场。
“祝你好运,凯玲。”艾瑞克拥抱了我,手指干燥而温暖。
我的确需要好运。
下了飞机,坐上火车,在灰城换了一次车,在白林市又换一次——离开故乡十五年后,我带着艾丽回到小镇,租下一栋陌生的老房子,安顿下来。
父母的街坊旧友热情地欢迎我。他们坐在客厅里,吃掉我买来的花生和糖果,嗑着瓜子,祝贺我衣锦还乡,乔迁新居。他们笑着谈论生计、孩子的婚事以及去年的收成。所有的人看起来都知足而快乐。
但在那些笑容之下,隐藏着某种东西。我不会点破,而他们也不曾提起。直到夜深了,我一个个将客人送走,握着某个阿姨粗糙的手指,或者注视着某位大叔皱纹满布的脸庞,说,再见。
再见。凯玲。你自己住要小心,还有,最好把头发剪了。
他们说着。笑容依旧。
当屋子里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走到落地窗前。这栋房子位于小镇西侧的山坡上,向外望去,整个镇子的灯火一览无余,向东面的山谷伸展过去。然而所有的灯火都在铁路旁戛然而止,越过铁道和车站,对面是一片黑暗的屋脊和房檐,没有半盏灯光。
这镇子有一半已经荒芜了,死了。房屋被遗弃,任其坍塌朽坏,就像是人们本能地想要避开那些惨案发生和结束的地方。
“让我看。”艾丽说。
我拿起手机,拍下半个镇子的灯火辉煌。艾丽和我一起看着。冬季的寒风彻夜呼号,如同暴怒的鬼魂般从我们头顶飞过。 当春天回来的时候,蛆虫之王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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