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绘画
没有带走的那幅画,第二天他就给我送来了。
那个上午,大约九点钟的光景,我从六楼的卧室下到五楼办公室来。
忽然,楼下传来一个浑厚的男音,高声叫喊着:“王晓丹一”这声音从临街的窗外传来,在早晨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中显得尤为突出。
我还未及走到窗口,又传来第二声高叫。
我从窗户伸出头去往下看,居然是董欣宾站在楼下,他不知道从哪一个楼洞口上来可以找到我,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喊大叫起来。
我看见隔壁一个窗户里也有人伸出头来,倏忽一下又缩回去了,好像怕我看见,又仿佛是在那里替我难为情。
在江苏文艺圈内,不,其实在任何地方,人们都喜欢捕风捉影的传闻,男男女女的事情最容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了避免口舌,有时候是需要谨慎避讳的。另外,有些人心术不正,常常使本来很正常的事情变得鬼头鬼脑。在我每天上班的这幢大楼里,常常会发生这样鬼头鬼脑的事,那倏忽缩回去的脑袋,大概就属这一类。
而董欣宾,像他这样大模大样,完全没有顾忌的另类举止,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这份与众不同简直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不过我心里还是很佩服他的光明磊落,想来他是觉得君子坦荡荡,我也不必扭捏作态,赶紧答应他,指示他上五楼来。
他来了,递给我那幅我没有带走的画。我接过来,打开,还是“天风铁柯”四个字。不知为什么,这回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感觉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情从画面上朝我扑面而来,使我顿感语塞,讲不出一句话来。
那个时段,刚好是编辑们陆续来上班的时间,办公室里已有人进来,朝他礼貌地点点头,大概谁都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董欣宾。我也没有为他做特别介绍,好像他就是一个平常作者,来找编辑投稿、交谈,这是常有的事,通常不需要做任何解释。
他略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不久听到楼梯上传来主编叶至诚惊讶的声音在和董欣宾打招呼,而欣宾却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好就继续下楼去了。主编上来之后就问:“奇怪,董欣宾怎么会跑到作协来?”没人回答他,我也假装没听见。
拿着他送来的画,上六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画摊开来看,忽然脑子里浮现出那天在他家里听见的林友仁的古琴旋律,这时候若是在琴韵中欣赏这幅画,该会是另一番情境吧?可见好东西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显出它的好来,也是要有天时地利人和的。
画上那棵松,是怎样一棵与众不同的松!
远远看去,那苍然遒劲的老松,仿佛屹立在狂风暴雨之中,枝藤盘绕,针叶飘摇,那“天风”像是要把它连根拔起,而它却如“铁柯”傲然挺立。我突然觉得好像一个人,在一种极大的无形之力扭曲之下,竭尽全力,顽强抗争,终于昂然挺立起一份超然与尊严。
走近来看,松树被肢解了,画面上尽是一条一条的墨线,盘绕错综,劲挺超拔,真的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厘厘说的是不错的。可这话随口说出来,显得轻飘飘的。
我不知道这些线条他是怎么画出来的,哪是开端?哪是收尾?哪是他最畅心快意的一笔?在这些线条的背后,到底蕴藏着一颗怎样的灵魂?是愤世嫉俗吗?是亢奋不安吗?是面临恶劣的环境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吗?是针对这不堪的世态所激发出的凛然正气吗?或者这苍松就是他自己?在激情澎湃当中,他愿意将自己的灵魂呈现给一个虽然微不足道,却是他所看重,且相信能够懂他的人?
画上有赠送给“晓丹女史”的题词。
看来凡事都要看缘分,我以前对国面可以说不甚了了,但董欣宾赠送给我的第一幅画,拨动了我心中一根美感的琴弦,我开始将他的画与他这个人连在一起,开始领略到用绘画艺术表达灵魂的奇妙之处,并惊叹于这份表达在他这里竟是如此畅快,如此淋漓尽致!
后来我又看过他画的其他几幅以“松”为主题的作品,都给我带来极大的震撼。《乐山大佛寺松》,郁郁苍苍,亭亭如盖,江南风格的细腻线条勾勒出的却是西南古松的苍劲遒健,一副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泰山五大夫松》,笔墨离奇怪异,造型夸张奇突,那五棵松树,仿佛历尽沧桑,却又神采奕奕,令人产生极大共鸣。《松者之谓松也者》,则一反面松要求顶天立地的千篇一律的风气,画得蓬蓬松松,空灵虚淡,唯那根根松刺却是坚如钢针。
有评论家评论他画的松:“无论从造型、神韵、笔墨、情感、意境,任何角度观之,皆臻绝品。”而他自己却在一首诗里说: 斯世一瞬何所惧
为媚知己写芝眉
画松不作傲霜姿
任它水墨迎风徊
那份纵横恣肆的豪放、自然天成的潇洒,至今令我感佩于心。
那以后,我很坦然地与他交往起来,所谓“交往”,也就是常被请到他家里去吃饭聊天,每次都是他打电话来,我如期而至,像常常混迹在“天地居”的他的一个关门弟子。有时候我也问自己,为什么每请必到?难道真有那么大兴趣?听听心里的声音回答:是的,听他高谈阔论,的确有十分的兴趣!他就像一本活书,无论触及哪个领域,都会给你一些意外的惊喜,让你觉得奇特新鲜。
他聊天的话题极广,政治历史、天干地支、风水命相、人文艺术无所不谈。我最喜欢听的还是他谈画,因为他总是拿他的画作范本,给我实例讲解,使我这个原本对国画一窍不通的人,开始入了门窍。他曾跟我说:“画非小道,大者可通宇宙健运之理,小者可达人情变幻之妙。”而这“大者”“小者”两重境界,在他的画里都有呈现,也是在体会他画里这两重境界的过程中,我开始逐渐明白了为什么国画界将董欣宾誉为“南线代表”(栗宪庭先生所著《董欣宾启示录》开首句即为:“董欣宾先生是‘新文人画’的奠基人。”庞瑞垠先生所著《书生自古空余恨》中提道:“董氏水墨艺术的形成,使其成为国内山水画‘南线画风’的领衔人物。”其时,画界也有“南董北贾”“南线北皴”的提法。)也更深地体会了他一代大师的胸怀。
董欣宾的许多画,都以线条见长,这正是他绘画技法的主要特点。这说来也简单,就是用毛笔蘸上墨,画出一条一条各具形态的线条来。听他说起,画线是中国画的固有传统,从东晋顾恺之、唐朝吴道子到宋代李公麟,一脉相承下来,而到元代强调以书法用笔入画,更大大加强了中国画用笔画线的重要性和丰富性。
董欣宾六岁起师从张云耕先生学习书法,十四岁又跟随隐居无锡乡间的著名书画家秦古柳先生学画,其书法画线功底是相当深厚的,再加上他悟性极高,很快在理论上就有了自己的独到研究。他著有专文提出中国画的线内结构学说,他也有相当多的作品是主要靠线条来表现的,他送给我的那幅“天风铁柯”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在他家里,看见他用一种很奇特的毛笔画画,这毛笔又瘦又长,笔头上的羊毫至少有三寸以上,笔杆上刻有“董欣宾监制”的字样。他用它勾皴蹭擦点染,无往不利,极其潇洒。
问他:“什么叫‘董欣宾监制’?”
他说:“‘监制’都不懂?就是我监督,你制作。”
P3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