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2011年精品集)》
好吧,耻辱。彭泽心下嘀咕,他和老婆都忙,一周难得用上一回:他的钱包大部分时间也都是瘪的。好吧,双重耻辱。他一直过蓿双重耻辱的生活。这个老初,什么话都敢说,有种大大咧咧的真诚。这是他的可爱处。也是彭泽多年来当他作兄长和朋友的原因。说到前列腺。老初的思维就开始副教授式的发散,论证了一番男人到底应该怎样过好这一生。要点基本围绕在男女关系上,彭泽听得迷糊,可能是因为吃得过饱,大脑供血不足,困劲儿也直往脑门儿上翻。他觉得老初的逻辑有点儿乱,结论四处漏风,倒是记住了老初讲的一件事。昨晚老初是从十二点半才开始备课,之前和一帮朋友在谣店旁边的“巨轮海鲜馆”吃饭。饭桌上一群红男绿女,在这座城市里都算是有点儿头脸的,因为身份地位基本持平,不必端着拿着,很快就荤腥不忌。某公司副总,二十九岁的新婚之妇,提及她五十二岁的新婚老公,一脸娇媚的新嫁娘表情。她说人都以为她谢了顶的老公不行了,其实不然,二两酒之后上了床,她那叫个舒服啊,“好受!”必须把感叹号放在引号里面才能表达她的幸福和惊喜。该女副总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方言,“受”完全是个“秀”音。老初捏着嗓子学,“你们的方言哈。好——秀!”
彭泽的脸刷地就红了,好像那女副总跟他沾亲带故。他无法接受一个故乡的年轻女人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隐私摆到饭桌上。他能想象饭桌上堆满了各种海鲜的身体,饱满,平滑,欲望蓬勃,简直就是一出丰盛的性寓言,然后一个年轻女人把属于全城人的方言带进了自己的性生活。好秀。如果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出她朴素的快感会如何?也许感觉会完全不同。但现在。她和他对故乡的认识与想象格格不入。
“别拿老眼光看咱们小城市,”老初又要了两个豆腐卷,“北京的中产阶级是中产阶级,咱们的中产阶级也是中产阶级。彭泽我跟你说,这地方除了中南海和天安门,什么都不缺。”
彭泽不置可否。海边的城市从来都不会落后,这他知道。但他不希望类似“好受”这样的东西也跟最先进的地方接轨。他也知道这是偏见,即使到了索马里,照样有人在饭桌上谈性,谈最个人化的快感和高潮,照样是最年轻的女孩子在说。能在饭桌上谈,那是坦荡、从容、自然和百无禁忌,是有平常心,是高境界。他努力在情感上也说服自己。
“我们也在与时俱进。”老初嘎嘎嘎笑起来,“让中央领导受惊了?”
彭泽说:“老板,再来两个豆腐卷!”
老初说:“不就那点儿破事嘛。有空讲几个好段子给你听。”
话到了老初嘴里彭泽昕着就顺耳,老初声色犬马惯了。表述此类事情从来都是大手笔,风轻云淡,让彭泽觉得再不堪启齿的也是人之常情,顶多是个人之常性。
回到酒店,老初让彭泽先洗个澡补一觉,他得去学校,偏赶上今天课多。中午他的研究生会过来,这几天老初抽不开身的时候。研究生就是全陪。彭泽是想趁这个机会,把故乡的城市好好看看,这的确是他第三次来市区。开始老初都不信,自己的地方怎么会只来过两次?
就是两次。第一次是彭泽七岁时,念小学二年级。因为牙疼半个脸肿得透亮,什么药都吃了还是治不好。刚出锅的馒头都咬不动。父亲带他来市里的一家军医院。全副武装的军队医生在他的上颚上割下一小块多余的肉,好像吃了药,但彭泽记得的只是那块肉。割掉了牙就不疼了。那是他人生的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做了一个小手术;第一次见军医和军医院;第一次听见有人和他说普通话,军医是四川人,从此他对所有四川人都有莫名其妙的好感;第一次坐火车,火车的动静如此之小,父亲让他看窗外他才知道火车已经跑了很久,沿线的树木和低矮的房屋在火车拐弯处倾斜着后退;第一次看见故乡的海,能想起来的就是无边无际和蓝,一艘轮船像纸片一样在海上漂,看上去很小,他知道它必定很大。可能还有很多,但他长一路丢一路,不再记得了。第二次来市区,是坐火车去北京,只有从始发站才能买到一张卧铺票,那一次直奔火车站,那时候火车站没现在漂亮,他坐在行李上,像开出租车的小伙子那样枕着胳膊瞌睡,直到膝盖、胳膊和半边脸全麻了。
老初不相信有他的理由。彭泽这些年跑了不少地方,国内的,国外的,有时候一个月在家待不了一礼拜,但恰恰就是没再来过自己的城市。老初来这里也四年多,每次的电话、短信、邮件里都忘不了邀他过来玩。回老家时就多走两步的事。答应得好好的,总不凑巧,要么临时有事,要不他回来了老初又出去了。老初抱怨,你他妈的跟老子犯冲啊。这回终于逮到机会,他去河南出差,顺道回了趟老家。老初说,你就是我们中文系请的客人,泡妞的钱我也给你报。
门铃响得诡异,发出的是吞咽的声音。彭泽醒过来,意识到刚才在做梦,他梦见老家的土地干得裂了半尺长的口子,从他家门口开始,像蜘蛛网一般迅速向四周辐射,大地的线条粗大纵横,整个就是一个神经错乱的棋盘。细密的尘烟风一样从地面上升腾起来。所有人挤在一起,垂手而立,肩膀高低不齐,裤腿长短有别,伸长干枯的细脖子仰望苍天,盼望黄河之水天上来。天很好,万里无云,像西藏的天空一样令人心碎地蓝。要不是那蓝色本身也能解渴,让乡亲们口舌生津,那此刻所有人的细脖子早就跟黄瓜头似的耷拉下来了。半尺长的干裂口子把庄稼和野草从根上撕成两半,只有足够长足够高才能在尖尖处勉强连接在一起。如果那些人倒下去,瘦身板侧一侧正好可以掉进大地张开的嘴里。很热,知了喊哑了嗓子,天上好像有十三个太阳。然后突然就像神话故事开始了,天从东边迅速黑下来,那是大海的方向。黄海的水变成一条世界上最宽阔的舌头翻卷着扑过来,半个天被撕开了,十三个太阳全挡住,黄海之水天上来,灌进老家张口结舌的旱地里。巨大的气泡此起彼伏,吞咽声连绵不绝,不是咕咚咕咚声,而是撕扯的、痛快淋漓的尖叫声,仿佛喝下去的不是水,而是刀子和岩浆。吞咽声持续不断,但在他醒来的一瞬间,已经看见梦境里老家的大地上一片汪洋,洪水像阴影一样飞速地沿着邻居们的身体向上爬。有人在摁门铃。
老初派来的研究生是个女孩,研三,叫朱砂。这个名字有种斩钉截铁的残酷劲儿,但朱砂本人应当是贤淑柔和,笑起来会向右歪一歪头,有点儿羞涩。她说彭老师好,初老师让我带您去“汇贤居”用午餐。
“叫我彭泽就行了,”他不习惯别人称他老师,因为不能教给别人任何东西。在报社,跟着他实习的大学生也不叫老师。叫彭哥,或者老彭。“或者彭哥。老彭。”
“彭——还是叫彭老师吧,”朱砂站在走道里,双脚并拢,斜挎一个小背包。微笑时已经提前又歪下了头,“您还要给我们讲座呢。”
“讲什么座?这个老初没说啊。”
“初老师说,您是大才子,一定得给我们传授一下秘诀。”
这个老初,当了副教授也改不了忽悠的毛病。讲就讲吧,吃人的嘴短,谁让吃喝拉撒的费用人家出呢。这样老初报销起来面子上也好看,请人家来的确是干了事的。
“这几天就由我陪着彭老师,”朱砂等彭泽进了电梯她再进,递给他一张纸片,“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方便。还想向彭老师请教很多事情呢。”
“请教我?有事只管说。”电梯门关上时有点吱吱嘎嘎的响动,像梦里的吞咽声。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半,他沉沉地睡了三个小时,做了一个山海经式的怪诞的梦。奇了怪了,怎么会梦见老家如此水深火热呢。干旱从他家门前开始,但他在梦里并没看见父母和祖父母。他记得他还在垂手而立的人群里费力地寻找过,好像并没有看见。所有人都长着一张旧照片里的脸。彭泽不迷信,不拜菩萨不烧香,但这种腻歪兮兮的梦还是让他心里发毛,要是带电脑来就好了,可以上网搜搜周公解梦。他忍住没往家里打电话。
这么多年彭泽养成了好习惯。对家里从来报喜不报忧。只说宽心话。我很好;我们很好;不冷;不热;三餐正常;震感轻微,没有造成任何破坏;北京一切都好;勿念。每次回家,他也很少提前电话通知。祖父心重,老人家提前两天就睡不好觉,盼着他回来。祖父年近九十,头脑清明,一天有大半时间挂念远在北京的唯一的孙子。彭泽从小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计划中他到家的那天,祖父一大早就拎个马扎坐到院门口,明知道他傍晚才能到,也坐着,过半小时到巷子头看一遍。谁劝都没用。一年四季,阴晴雨雪,都这样。有一年大雪,到了县城找不到车,他在同学家住了一晚;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让杂货店老板转告叉嫌麻烦,没及时告诉家里;第二天一大早回到家,整个村庄白茫茫一片,他从中心路上就看见几行紧靠在一起的脚印一直通到他家的巷口,到巷口,发现脚印更加繁杂,脚印套在脚印里,来来回回一趟接着一趟。同一双脚在走。进了巷子,他看见祖父背着手正向这边来,火车头棉帽子的一只耳朵耷拉着。像一只早起的鸟在祖父头上飞。父亲说,祖父昨晚一个人走到半夜。拦不住,他举着手电站在巷口把所有的方向都照遍了,天上也照,以为你会从天上掉下来呢。听得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脚面上的雪咝咝地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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