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雏儿出阁
哈布斯堡王室和波旁王室,几百年来在德国、意大利、佛兰德斯的几十个战场,为争夺欧洲霸权而拼死搏杀;终于双方都筋疲力尽。在最后关头,两个争战不已的宿仇终于认识到,它们不知餍足的妒忌,只是给其他王室扫平了道路;从英伦三岛一个异教徒的民族已经将利爪伸向世界帝国。信奉新教的勃兰登堡边疆区侯国已发展成一个强大的王国。半是异教徒的俄罗斯打算把势力范围延伸到无限辽阔的境地;法、奥两国的统治者和外交官开始反躬自问——永远总是太迟了一点——彼此保持和平,不是比一再开启战端,进行灾难深重的战争游戏,让那些不虔信上帝的暴发户们从中渔利要好得多吗?路易十五①宫廷里的舒瓦瑟尔②,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③的顾问考尼茨④,订立了一个同盟。为了让这同盟持久有效,而不仅仅存在于两次战争间的喘息时间,他们建议,哈布斯堡和波旁两个王室应该建立血亲联系。哈布斯堡王室任何时候都不缺乏年已及笄的公主;这一次也有一大批不同年龄的公主可供挑选。起先大臣们和路易十五都在考虑,尽管国王已是祖父的身份,对他的品德也颇有微辞,仍想迎娶一位哈布斯堡王室的公主。但这位笃信天主教的国王迅速逃离蓬巴杜夫人①的卧榻,溜进另一位宠姬杜巴里夫人②的眠床。而约瑟夫皇帝第二次丧偶,成为鳏夫,也毫无兴趣和路易十五的三位年齿已长的公主之一结为连理,——于是自然不过的结合乃是第三种,让路易十五的孙子,那位正在长大成人的王太子,法兰西王国未来王冠的继承人③和玛利亚·特蕾西亚的一位公主联姻。1766年,年方十一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就已被公认为可以当真考虑的人选;奥地利大使在5月24日在上书女皇时着重指出:“国王已经以一种方式明确表示,女皇陛下尽可把此项目视为业已确认,万无差池。”但是外交官的骄傲在于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尤其使每个重要事件巧妙地百般延宕,否则他们也就不成其为外交家了。两个宫廷之间勾心斗角,阴谋迭现,一拖就是一年、两年、三年,玛利亚·特蕾西亚很有理由心生疑窦,担心她那惹人讨厌的邻居,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④,就像女皇在火冒三丈时称呼他的:这个妖怪,会以他那狡猾的权术,不择手段地把这个巩固奥地利霸权至关重要的计划,加以破坏。于是她就摆出极端亲切可爱的姿态,使出全部激情,费尽心机,想方设法让法兰西宫廷半推半就地做出允诺,无法言而无信。她以职业媒婆不辞辛劳的劲头和办外交时坚韧卓绝、不屈不挠的耐心,接二连三地派人把公主的诸般优点向巴黎报告;她对公使们极尽礼贤下士之能事,加上众多礼物,以便他们最终能从凡尔赛宫取来一份具有约束性的求婚建议书;玛利亚·特蕾西亚此时更多的是作为女皇,而不是作为母亲,考虑问题时更多的是考虑“皇权”的增长,而不是她女儿的幸福。她的公使向她提出警告,向她报道,王储毫无天赋:智力极为有限,举止极为粗鲁,感觉极为迟钝。这样的警告,女皇也毫不在意。皇女何必须要幸福,她只要变成王后就够了。玛利亚·特蕾西亚越是心急火燎地催着签订协约和婚书,处世有方的路易十五国王越是感到优越,态度矜持沉稳。三年之久,国王让奥地利宫廷不断把年幼的皇女的肖像和有关她的报告送来,宣称在原则上倾向于赞同这一通婚计划。但是那解决一切问题的求婚的话语他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他不愿被捆住手脚。
这笔国家之间买卖的浑然不觉的抵押品,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的安托瓦内特娇嫩地日益长大,出落得举止优雅,身材窈窕,无疑是个美人坯子,在美泉宫①的房间里、花园里和兄弟姐妹们游戏疯玩;很少读书学习,很少受到教育。应该管教她的女傅们、神父们,她都会用她那自然而然的爱娇神气和灵巧敏捷的欢快情绪,十分巧妙地把他们搞得服服帖帖,听她摆布。这样她就可以什么课也不上,自由自在地玩耍。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忙于处理繁杂的国事,无法认真地关心她这帮孩子每个人的学业。有一天她发现,这个未来的法国王后已经芳龄十三,还不会正确地书写德文或者法文,最起码的历史知识和一般教养,也全都没有具备,着实大吃一惊。音乐成绩也好不了多少,尽管给她上钢琴课的老师不是一般人,而是格鲁克②。现在已到最后关头,得把缺下的东西补上,把这玩疯了的懒惰成性的安托瓦内特培养成一个颇有教养的淑女。对于未来的法兰西王后而言,尤其重要的,是跳舞要跳得端庄高雅,法语要说得流畅纯净。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玛利亚·特蕾西亚急急忙忙地聘用了享有盛名的舞蹈大师诺韦尔③和当时正在维也纳访问演出的一个法国剧团的两名演员,一个负责发音,另一个负责唱歌。可是法国公使刚把这条消息报告给波旁王室,从凡尔赛就传来一个愤怒的暗示:一位未来的法国王后不能让一帮戏子给她上课。于是又匆匆忙忙地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外交谈判。因为凡尔赛已把建议成为王储未婚妻的教育视为自己的事情。经过长时间来来回回的一番周折,终于由奥里昂主教推荐,把一位名叫维尔蒙④的神父派到维也纳去充当公主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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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有名小说家、传记作家,创作诗歌、小说、戏剧、文论、传记等,以小说和传记成就为著称。他的小说以人物的性格塑造及心理刻画见长,并带有戏剧的味道。他通过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出人物各种复杂的感情活动和心理状态。评论界称他为“打开弗洛伊德危险闸门的心灵猎手”。代表作有《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伟大的悲剧》《成功的秘诀》《昨日的世界》《象棋的故事》《人类群星闪耀时》等。
通常在一本历史书籍的末尾要列举使用过的资料的出处,可是在玛丽·安托瓦内特这一特殊案例,我觉得几乎更重要的是,确认哪些出处“没有”被使用,出于什么原因。因为平素最为可靠的文献,亲笔书信,在这里证明并不可靠。在这本书里,多次提到,依照玛丽·安托瓦内特缺乏耐心的性格,她在写信方面十分疏懒;若不是为真正的压力所逼,她几乎从来也不会自觉自愿地去坐到她那绝妙的精致的书桌旁,这张书桌今天还陈列在特丽雅侬宫,可以观赏。因此在她逝世之后十年,几乎没有什么出自她手笔的书信为人所知,除了那难以计数的账单之外,上面写着必不可少的“请支付.玛丽.安托瓦内特”,这就丝毫也不令人惊讶了。她的确详细进行的两种通信,是和她母亲以及维也纳宫廷的通信,另外一种是和封·费尔森伯爵的私密通信,当时还深锁在档案馆里,以后还有半个世纪也不得公之于世,少数几封已经发表的,王后致波利涅克伯爵夫人的信函原件,也同样不可得见。因此到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①几乎在巴黎举办的每一次手稿拍卖会上,都有王后手写的书信出现,就使人益发感到意外。奇怪的是,这些书信都带有王后的亲笔签名,而实际上王后只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才亲自签名。于是紧接着大量的书籍纷纷面世,一本是胡诺尔施坦因伯爵出版的书,一本是费耶·德·贡歇男爵弄到的王后的书信集(直到今天依然是篇幅最大的一部书信集),第三是克林柯夫斯特雷姆出的集子,里面——当然是删节得贞净已极的节选本——包含着玛丽·安托瓦内特致费尔森的书信。治学严谨的历史学家看到资料这样大幅度地丰富起来,当然欣喜异常,可是仍有隐忧。这些书籍出版之后不过几个月,就有一大批由胡诺尔施坦因和费耶·德·贡歇发表的书信遭到怀疑,于是爆发了旷日持久的论战,不久一些作风正派的人士不可能不怀疑,有某个灵巧的,甚至可说是天才的伪造者肆无忌惮地,把真假信件混杂在一起,与此同时,甚至把伪造的手稿投入市场进行交易。
学者们出于一种奇怪的顾忌,没有提及那位出神人化的伪造者,大家所认识的最巧妙的伪造者之一的名字。虽然最优秀的两位研究者弗拉默蒙和罗歇特里,早已在字里行间明确地暗示,他们认为谁有嫌疑。今天已经不再有理由隐瞒那个名字,从而使伪造学的历史缺少一个心理学上殊为有趣的案例。这位过分热心地增加玛丽·安托瓦内特书信宝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书信的出版者,费耶·德·贡歇男爵;他是一位高级外交官,拥有不同寻常的教养,一位杰出的、有趣的作家,杰出的法兰西文化史专家,他花了十年或者二十年时间,在一切档案馆的私人收藏室里,追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一切书信,以真正令人赞赏的勤奋和渊博的知识,把那本著作编制出来——这一成绩至今还值得称道。
但是这位可敬的勤勉的先生怀有一种激情,而激情总很危险:他怀有真正的热忱收集手稿,算得上是这一领域学术上的教皇。多亏他的《好奇者琐谈》,我们得到了有关这本书信集的一篇出色的文章。他收集的原稿,或者,像他自豪地所说的,他的“珍品收藏室”在法国首屈一指。但是有哪一个收藏家觉得藏品已经够多了呢?也许正因为他自己的钱财不足以让他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增加他存放藏品的文件夹子,他就亲手制作了一定数量的拉封丹①、布瓦洛②和拉辛的手稿,甚至在今天,他伪造的产品有时还在市场上出现,并且通过巴黎和英国商人予以出售。但是他真正的杰作,无疑是那些伪造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信件。在这方面没有第二个健在的人比他更熟悉题材、字体和附带情况。所以他作为第一个查阅过王后致波利涅克伯爵夫人的货真价实的七封信的原件之后,再凭空杜撰出同样数量的伪造信件,或者伪造一些王后给她的那些亲戚当中的某些人的小便条,对他而言就并不怎么过于困难,他知道,这些亲戚和王后的关系殊为亲密。由于他对王后的书法特点和修辞特色具有特殊的知识,他比任何人都更能胜任这一特别的业务,可惜他也决定,伪造书信达到登峰造极、以假乱真的程度,字体逼真,文笔也因深有体会,模仿得惟妙惟肖,因为有丰富的历史知识,每个细节都编造出来。因此大家尽管想尽办法——我们得老实承认——今天读到这些个别的信件,根本就无法区分孰真孰假,究竟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思想和文字,还是费耶·德·贡歇的杜撰和伪造。不妨举个例子,存放在普鲁士国家图书馆里的那封王后致弗拉克斯兰登男爵的信,我就不能确有把握地说出,这是原件还是赝品。书信的本文说明自己的真实,可是书法四平八稳,圆润丰满,尤其因为此信从前的拥有者是从费耶·德·贡歇那里购得的,都说明这封书信是件赝品。由于所有这种种原因,为了更高程度的历史性的安全可靠起见,在这本书里无情地把每一个别无其他来源,只是取自费耶·德·贡歇男爵可疑的“珍藏室”的任何文件,全都不予考虑。这本书里采用信件的心理学上的原则乃是:宁可少而真实,也勿多而可疑。
在可靠性方面,关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口头证词也不比书信更强。如果说在其他时代,我们总是抱怨回忆录和目击证人的报告太少,那么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我们就要因为材料太多而喟然长叹了。在风云突变的几十年里,整整一代人毫不停顿地从一个政治浪潮掷到下一个政治浪潮中去,很少有时间沉思默想,纵览一切;在二十五年间,当时一代人经历了纯粹意想不到的重大变故,几乎一刻不停地经历了王朝最后的繁荣昌盛和垂死时的拼命挣扎,大革命最初的幸福时光,恐怖时期的可怕时日,督政府时期,拿破仑的崛起,他的执政府,他的独裁统治,帝政时期,世界帝国,千百场胜仗和决定性的失败,又来一个国王,又来一次拿破仑,一百天之久。终于滑铁卢一战后,来一次大休整,在风狂雨骤二十五年之后,一场史无前例的世界风暴终于停顿。人们于是从恐惧之中醒来,揉揉眼睛。他们起先惊讶的是自己居然还活着,接着惊讶的是,他们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多少事情——我们自己的情况也没什么不同,湍急的潮水从1914年起,把我们搅得昏天黑地,接着又突然波平浪静——现在他们大家待在平静安全的岸边,想要安安静静有条有理地通览他们心情纷乱激动地看见过和经历过的一切。当时每个人都想在目击证人的回忆录里读到历史,以便把自己没有整理过的人生经历复制出来;于是在1815年以后,出现回忆录得到热销的一片繁荣景象,就和我们这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战争书籍大肆热卖一样。职业写作者和出版商,不久嗅到这个热门,趁读者兴趣尚未消退——这点,我们也曾经历过——赶快为了满足这突然爆发的好奇的需要,制作一系列有关这一伟大时代的回忆录、回忆录、回忆录。凡是曾经为那些在此期间已经成为历史名人效过力的人,公众都要求他们每一个人叙述自己的经历。可是这批可怜的小人物,大多是稀里糊涂、跌跌撞撞地走过了这些伟大的事件,想不起多少细节,另外他们也不善于把他们回忆起来的事情,描述得生动有趣。于是狡黠灵巧的新闻记者就借用这些人的名义,用少数几粒葡萄干烘烤厚厚的一块面团,用甜腻腻的佐料把面团加上甜味,翻来覆去加上多愁善感的虚构和捏造,最后炮制出一本书来。
每一个当年在推勒里宫,或者在监狱里,或者在革命法庭上经历过那么一小段世界史的人,现在都作为作者登场: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女裁缝啦,贴身女侍啦,第一、第二、第三使女啦,理发师啦,监狱看守啦,孩子们的第一、第二女太傅啦,以及她们朋友当中的每一个人。最后一位,但并非最微不足道的一位,甚至是刽子手参孙先生,现在也得写回忆录,或者至少把他的名字借给别人,用在七拼八凑制作出来的什么书上,当然用钱交换。
不言而喻,这些胡编乱造的报告,在每个细节上都互相矛盾,恰好关于1789年10月5日和6日的至关紧要的过程,王后在推勒里宫遭到突击时的态度,或者关于王后最后几小时,我们拥有七八种,十种,十五种,二十种所谓的目击证人提供的彼此大相径庭的版本。所有的版本,只在政治思想上完全一致,那就是无条件地感人至深而又不可动摇地忠于国王,只要想想,所有这些回忆录都是凭着波旁家的优惠刊印的,这也就可以理解了。同样的这些仆人和监狱看守在大革命时期统统是最为坚决的革命派,而在路易十八统治下全都不厌其烦地百般保证,他们当年私底下多么强烈地尊敬和热爱这位仁慈高贵、纯洁无瑕、德行高超的王后:这些事后忠诚之流,倘若在1792年,真有一小部分像他们在1820年所说的那样忠心耿耿富有献身精神,玛丽·安托瓦内特就绝对不会被关进贡西哀尔杰里监狱,绝对不会踏上断头台。所以那个时代十分之九的回忆录是为了引起轰动效应,或者纯粹是为了阿谀奉承;谁若想寻找历史的真相(和以往的那些描述正好相反),最好把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宫廷侍女、理发师、宪兵、侍童,由于他们的记忆力过于讨人喜欢,从一开头就把他们当作不可置信的证人,统统从证人席上撵走;在这本书里基本上就是这样做的。
从以上表述得到解释,为什么在我对玛丽·安托瓦内特所做的这份描述当中,一大批文献、信件和谈话录都未加利用,没有出现,而在以往的一切书籍中都毫不怀疑地得到采用。在那些传记中,有些趣事轶闻使读者感到欣喜,或者觉得逗乐,其中最早的一则便是,莫扎特小时候在美泉宫曾向玛丽·安托瓦内特求婚,接着一个劲地发展下去,直到最后一则轶闻,王后在处死时,不小心踩了刽子手一脚,据说她曾经彬彬有礼地向刽子手说了声:“对不起,先生。”(这个故事编得实在过于聪明,不可能是真的)这些趣事轶闻,读者在本书中就读不到了。另外读不到的是无数信件,尤其是写给她“亲爱的心肝”朗巴勒亲王夫人的那些缠绵悱恻的书信,干脆就是因为这些信件是费耶·德·贡歇男爵为了骗人,自己杜撰出来的,而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亲笔书写的,同样也看不到一系列口头流传的感情充溢、聪明绝顶的话语,只是因为它们过于聪明,感情过于充沛,不符合玛丽·安托瓦内特中庸平和的性格。
一方面,这是有所失,但只是在感伤主义的意义上,而不是在历史真实的意义上有所失。可是另一方面却有所得,那便是赢得了重要的新资料。尤其在维也纳国家档案馆里进行仔细审查之后发现,已经发表的所谓完整的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和玛丽·安托瓦内特之间的通信集,有非常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段落由于内容私密硬被扣住,未予发表。这些信件在本书中得到毫无保留的利用,因为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之间的夫妻关系,如果不了解长期以来讳莫如深的这个生理学上的秘密,在心理学上是不可理解的。另外,杰出的女研究员阿尔玛·索德杰尔姆,在费尔森后裔的档案馆里所进行的彻底研究,也极为意义深远,她非常成功地揭示了许多出于道德的考量而做出的涂改掩饰之处。由于这些涂抹之处,而变得更加具有说服力的文献,使得这一“虔诚的欺人之谈”,即费尔森对于不可亲近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只怀有行吟诗人般贞净爱情的传说,再也难以为继;此外还有许多模糊不清的细节得以澄清。我们关于一个女人,在人性和道义上拥有权利的观点更加自由,哪怕她碰巧是位王后,我们今天更加贴近真实,更不害怕心灵的真相,因为我们和先前那代人不同,不再相信,为了给一个历史人物赢得同情,有必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性格理想化,加上多愁善感的色彩或奉之为英雄,把重要的性格特点予以抹煞,把另外一些特点悲剧化地大肆彰显。然而,一切具有独创性的心理学最高法则不是神化人物,而是把人物人化;不是用人为的理据来为之开脱,而是解释其所负的使命。本书在此尝试着在一个性格平庸的人物身上做出这番解释,这个平庸的人多亏她那无与伦比的命运,才拥有超越时代的影响,而她内心的宏伟壮丽得益于她身受的超乎寻常的不幸。我至少希望,无须任何夸张,恰好由于它世俗的局限。也能赢得当代人的同情和理解。
斯·茨威格
1932年
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陷巴士底狱,爆发了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这场历经曲折,震撼全欧,延续几十年的大革命从一开始便出现了革命派和保王派。革命派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决心推翻千年之久的封建王权。波旁王室的当朝国王乃是路易十六,聚集在他身边的乃是仅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二的贵族和教士。他们竭力维护自己享受的一切封建特权、财富和荣耀。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第三等级,则处于没有权力、备受压迫的状态,他们渴求改变现状。两派之间进行了殊死斗争。革命派要打倒这股封建势力,自然集中打击国王。但路易十六和祖父路易十五不同,虽被视为无能无害之辈,但还进行过一些改革,支援过美国独立战争,不是一个他祖父那样荒淫无度、大肆挥霍的昏君。革命派的矛头便指向王后,把她和历史上著名的妖姬淫娃相提并论,把一切脏水泼在她头上,给她取了“奥地利母狼”“亏空夫人”的绰号,安上各式各样的罪名。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之后,到1793年10月16日,玛丽·安托瓦内特也被处以死刑,死于断头机下,时年三十八岁。
茨威格把这样一个王后的一生放在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背景下加以描述,写下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传记,并加以“一个平庸的人的肖像”这样一个副标题,显然是想拨开纷繁杂乱的历史迷雾,还历史人物本来的面貌,也让读者从这扑朔迷离的历史事件中,看出当时的叱咤风云者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物。且看茨威格如何以心理分析的方法,从人性的角度描写她的一生。在茨威格笔下,她既非保王派所说的纯洁无瑕的伟大圣女,亦非革命派攻击的下贱娼妇,而是“一个性格平庸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并不特别聪明,也不特别愚蠢;既非烈火,亦非寒冰;没有从善的特别力量,也无作恶的坚强意志……一个不好不坏的女人,没有心思去做恶魔,也没志向去当英雄”。
稚嫩的公主骄纵的王后
玛丽·安托瓦内特是以睿智、开明著称的奥地利女皇玛利亚·特蕾西亚的小女儿。作为娇生惯养的公主,在维也纳美泉宫里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这位公主和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毫无差别:聪明伶俐,但不深刻;悟性不低,但不努力;美丽迷人,举止优雅;温柔善良,活泼开朗;轻率成性,漫不经心;贪玩懒惰,不爱学习,不爱思索;知识限于肤浅,注意力不肯专注……女皇的娇女,上天的宠儿,她也的确看不出有努力的必要。可是命运偏偏让她作为加固奥法同盟这一政治联盟的女主人公下嫁给国力强大,而实际上已经日趋衰微的法兰西王国路易十五国王的孙子,未来的路易十六国王。这不是一桩因为爱情而缔结的婚姻,而是两大帝国之间进行的一桩买卖。
茨威格接着便描写这对年轻的王太子夫妇,在新婚之夜的奇特经历。未来的路易十六国王,对年轻美貌的新娘居然毫无兴趣。这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为性无能所困扰,洞房花烛夜并未成为两人婚姻的高潮,丈夫对妻子毫无柔情。这种已婚未婚的状况持续多年,等到王太子登基成为路易十六国王,还依然没有变成名副其实的丈夫。国王无能已是公开的秘密,成为宫廷笑柄,使王后蒙受羞辱,国王遭人耻笑。最后是大舅子,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亲自前往巴黎,说服路易十六动了手术,才平息了这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小夫妻之间的这一床帏秘密,使得他们有七年之久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叙述这件后宫隐私,是为了说明国王何以对王后百依百顺、俯首帖耳。这对了解今后事态的发展至关重要。国王由于性无能而产生自卑感,在闺房里不像丈夫,在众人面前不像君王。他看不惯王后挥霍成性、纵情游乐,不喜欢王后的游伴,觉得这些游乐有失王家风范,不合他的口味,但是夜夜在闺中备受羞辱,又怎能在大白天摆出主子的谱来?于是他便完全屈从于王后的意志,毫不反抗。
然而七年之久,守着一个名不副实的丈夫,望梅止渴,情欲被煽起又强行压下,整夜受着青春的煎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不自然的克制,使得这心理生理都有正常要求的少女永远得不到满足,变得烦躁、懊恼,又羞又恨。夜里的失望使她白天渴求用别的方式发泄,燎起的神经只有用激烈的游乐才能得到平静。难以排遣的柔情竟化为对女性的友谊。害怕失望,对卧床望而生畏,跳舞游乐饮宴观剧直达清晨四五点。她的那种纵情娱乐的疯劲实乃婚姻不幸造成的绝望心情的变形。就这样,一个稚嫩的公主便逐渐变成一个骄纵的王后。
万民爱戴众人憎恶
1773年,二十八岁的年轻王太子妃第一次进入巴黎城,城里万人空巷,欢呼、鲜花,盛况空前,玛丽·安托瓦内特深受震撼,写信给她的母亲,奥地利女皇玛利亚·特蕾西亚:“上星期二我经历了一次盛典,我今生今世都永远不会忘记:我们进入巴黎的入城式。人们想象得出的一切荣耀,我们全都收到。但是感动我最深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可怜的百姓显示出来的柔情和激情。尽管处于沉重税收的高压之下,依然因为见到我们而欢欣鼓舞。在推勒里宫的御花园里人群如此众多,足足有三刻钟,我们进退不得。这次散步之后回来的路上,我们在露天的平台上又足足待了半个小时。我亲爱的母亲,我简直没法向你形容大家在这一时刻,向我们进发出来的爱和欢乐。在我们退下来之前,我们还向民众挥手致意,他们高兴已极。处于我们的地位是多么幸福啊,我们可以如此轻易地就赢得友谊。可是再也没有更加珍贵的东西了,这点我已经很好地感觉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可惜这位深受感动、欣喜异常的王太子妃容易激动,也容易忘怀。访问了巴黎几次之后,她完全被声色犬马所吸引。那些身处沉重税收的高压之下,还对她表现出柔情和激情的民众,渐渐被她忘怀。她把享受这两千万民众的热爱当作她的权利,“丝毫没有想到,权利也意味着义务。即便是最纯洁的爱,如果没有感到回报,最后也会疲惫”。
……
关于这部传记,弗洛伊德曾经给予高度评价。茨威格的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心理学家,几乎读过茨威格所有的作品。他认为茨威格的这部传记超过了他以往写作的所有传记。“感谢您的慷慨,我现在几乎拜读了您所有的大作。关于人和命运的各种描绘,我不由自主地想说,我觉得它们当中没有一部像最近这本关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传记这样令人信服,感人至深,并且很可能和那如此难以把握,可又无法替代的历史真实如此的吻合。”(1932年10月20日致茨威格信)不仅如此,他对茨威格的风格也极为赞赏:“便是那充分成熟,摆脱了某种激越夸张的语言,以及描述仅限于最贴近最必要的事物的手法,也证明是大师的手笔。”
翻译这本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传记,我获益良多。在此书即将面世的时候,我要感谢国内外的朋友们:我的同窗好友,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罗新璋教授,德国图宾根大学的卡琳·莫瑟尔·封·费尔塞克博士(Frau Doktor Karin Moser von Filseck),德国洪堡基金会的卡佳·施密特女士(Frau Katja Schmidt),热情地帮我解答翻译中遇到的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肖丽媛女士和编辑部主任欧阳韬先生一如既往,热情而持久地对我鼓励和支持。我的合作者曲耀君女士,不仅把我六百多页的手稿和两次修改稿打进电脑,还帮我查找了许多人名和事件的出处,保证了译文完稿的速度。
但愿茨威格的中国朋友能够喜欢这部译作。
张玉书
2016年12月9日
下花园
《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传》是著名德语作家,世界文学巨匠斯·茨威格最出色的传记作品之一,成书于1932年。
《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传》的主人公玛丽·安托瓦内特是原奥地利公主,奥地利特蕾西亚女王最小的女儿。
15岁时,她作为政治棋子,嫁给了当时的法国王储路易十六。路易十六性格犹疑、懦弱且由于生理缺陷无法尽到夫妻间的义务。玛丽·安托瓦内特为了排解内心的苦闷,每日骄奢淫逸、纸醉金迷、赌博挥霍,被称为“赤字王后”。
直到她最终尝到了命运的苦果。当时法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1789年爆发了推翻君主制的大革命。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一改当初奢侈懒散、漫不经心的状态,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开始坚持,开始勇敢,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她是千娇百媚的奥地利公主,却逃不过政治棋子的婚姻悲剧;她是奢侈无度的法国王后,最终却踏上了时代和命运的断头台。世界文学巨匠斯·茨威格最值得称道的人物传记作品《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传》出版后曾经轰动欧洲。它揭秘了曾经风华绝代的“法兰西玫瑰”,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她走过的心路历程,她所生活的时代,更深刻地认识大革命时期法国的最高统治者,刻画了大革命前期的政治氛围风尚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