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山路上,我在想。
过于理智会与人起冲突。感情用事则无法控制自我。坚持己见易钻牛角尖。总之人世难以安居。
难以安居到了某种程度,就想搬去容易居住的地方。醒悟无论搬去何处都不易生存时,便产生了诗词,出现了绘画。
创造人世的不是神也不是鬼。是同样在邻里之间四处走动的普通人。普通人创造的人世难以安居,却也没有别处可搬迁。如果真有也只能去非人之地。非人之地恐怕比人世更难安居。
难以安居的人世既然无法迁离,则无论多么难以安居,都得秉持宽容,让短暂的生命在短暂的岁月过得更好。于是出现了诗人这种天职,降临了画家这种使命。各种艺术家令人世安详和谐,丰富人们的心灵,因此显得可贵。
从难以安居的人世,抽离无法安居的烦扰,在眼前摹写美好世界的是诗词,是绘画,也有时是音乐与雕刻。进一步来说,不摹写也无所谓。只要近距离观察,便会产生诗词,涌现歌赋。纵使未将构思写在纸上,内心也会产生琳琅铿锵的美音。即使不对着画架挥洒丹青,自有五彩绚烂映现心眼。只要如此观察世间,将人情浇薄的浊世,清新亮丽地收入灵台方寸的相机之中便已足够。因此即便无声的诗人没有诗句,无色的画家没有画布,在观照人世,解脱烦恼,得以出入清净世界,建立唯一绝对的乾坤,扫荡自我私欲羁绊的这些方方面面——远比千金之子、万乘之君乃至各种俗世的宠儿更幸福。
在人世生活二十年,方知是值得定居的世间。生活二十五年后,才醒悟明暗一如表里,有光之处必有影。到了三十岁的今天,我是这么想的。喜悦深时愁亦深,欢乐多则苦亦多。如果断然割舍则个体无法生存。若要彻底划清界限则世界无法成立。金钱固然重要,但重要的东西日渐增多,恐怕睡觉都不安心。恋爱令人喜悦,然喜悦的恋爱经验太多,或许反而会怀念没谈过恋爱的往昔。贵为内阁大臣者肩扛数百万人生计,背负沉重的家国天下。美食不吃可惜,只吃一点不够饱,吃撑了又不舒服……
浮想至此,我的右脚突然踩到不稳的方形石头边缘一脚踩空。为了保持平衡往前冲出的左脚力挽狂澜的同时,整个人也正好跌坐在一米见方的岩石上。幸好只有挂在肩上的画具箱从腋下弹出来,人倒是毫发无伤。
起身时往对面一看,道路左边耸立着宛如倒扣水桶的山峰。不知是杉树还是桧树簇拥着整座山一片苍黑,其中又有浅粉色的山樱花层层拖曳,雾蒙蒙的看不清分界线。略前方有一座秃山,离群独立迫近眉睫。光秃秃的侧面仿佛被巨人的斧头削去,尖锐的平面延伸至谷底。山顶那唯一的一棵树大概是赤松。连枝干之间的天空也清晰可见。前方大约二百多米之外就没路了,但是看红毯自高处移动而来,如果走上去应该会抵达那里。山路崎岖难行。(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