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姑母家大约五天后,姑母找我谈话,说陈天天找岔,不能相处了。正好,马路对面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独居一栋楼,想找一个像我这样的房客;如果有什么意外,至少有个可以帮助打电话的人。房租二百美元。姑母说她愿意付这个房租和我的生活费。支持我半年(学校原先给的访问学者期限)。我当然很感激。表妹夫当初的告诫真是有先见之明。
其实,这样的安排,并不可以完全归罪于陈先生的脾气。这主要是两种文化的差别,加上当年大部分自费生,没有钱,也不能就业,都有相同的期望和经历。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描写担保人的举动,我们当年会觉得太寡情;今天“易位思考”,就合情合理了。
在老太家住了两个星期,有一天公共汽车上一位老头坐到我旁边,说他住在姑母家对面,也就是那位老太旁边的小楼内。下车后他邀我到附近的小店吃冰淇淋,告诉我说那个老太收二百元,太贵了。他家有空余的客房,条件要好得多,只收一百五,坚持让我去看。我想,给姑母省一点,也是好的,就搬了过去。
老头出生于一九〇〇年,“一战”时入伍,成了退伍军人。膝下两个女儿,住在邻近的县市。知道我完全依靠姑母补贴,他建议说,以后姑母给他付一百五拾元时,他愿意从中扣出五十给我零用,此事“你知我知”。这当然完全出于善意,但我实在不敢收下。我在美国一切全靠姑母,如果让她知道我私下做这样的事,那我就得“卷铺盖”回国了。我只能对姑母据实以告,她付房租时面谢了他的帮助。
过不多久,他过去的老板来访,劝老头说,他有工作和部队双份养老金,又有这样一栋房子,要收我这一百元房租干什么呀,有个万一,还指望我相助呢。从此,他不再收房租,给我白住了。
好景不长,大约半年后,他中风去世,是我打电话叫的救护车。他的女儿说,这房子要卖是需要时间的;让我继续白住着,如果卖掉,她会要求在半年后交房子,那时我在伯克利的访问也结束了。我当然非常高兴。
这段对话的第二天,突然接到一位老太太的电话。她说知道老头死了,他们参加同一个中产阶级的俱乐部,听老头说起过我,她要见我。这位老太太当时已经九十六岁,和一位近三十岁的女管家住一幢豪宅。她家有过两次盗窃,其中一次还面对面强索财物,所以需要一个“男人”壮胆。她供一套房间,外加伙食(由女管家准备食物);条件是我每天晚上七点回来,和她们共进晚餐。这使我特别感激老头在俱乐部宣传过我这个“年青的中国人”诚实可靠。
我当即欣然接受。搬去一个多星期,老太太的女儿罗伊来访。女儿走后,老太太找我谈话,劈面就说罗伊不同意那个“白吃白住”约定!使我一惊。接着,她笑着说,如果只是“免费”,我不会有责任心。“罗伊说,应该在供给吃住之外,每月付给你二百元”。
生活无虞了,使我“访问学者”的身份能延到了三年的极限,最后定居于斯。斗转星移。近年我知道一对上海老夫妻需要一个人住在他们家中,供给独立的房间,只要求做一次饭一起吃。我说可以试着从在学的大学生中找;另有一位从上海考出去留学的,我也居然建议她找一份类似我的“工作”。这都是沿用自己的老经验,被我老婆奚落了一番;说我莫非是“脑子进水”了,说如今的大学生岂肯屈就。
我当年实际上只是做出了“诚实”的牌子,正好提供了老年人需要的服务。这样的服务是白人青年,也是如今的中国青年所不屑一顾的。
P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