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裁班

一

在北京，许多事情都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

人生活在这里，感觉与爬行在路边的蚂蚁差不多，一阵风都可能改变方向和命运。王加法虽然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可他对这个城市从心底里还是排斥着的。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空中时不时飘起的白色塑料袋，忽而飞起，忽而飘荡，忽而落地，没着没落，几乎把控不了自己的行踪和命运。

首都变成“首堵”后，王加法最窝火的就是堵车这事儿。但没有办法，他也就晚了几分钟，那个经济纠纷案硬是被同事抢走了，堵车硬是耽误了一单几十万的生意。时间就是金钱，堵车就是堵钱。出租车可以容忍，堵车时码表照样在蹦着，再说了，北京哪个出租车司机不是演说狂啊，堵车正是他们发挥话语权的机会。可是，对于王加法这样的小律师就不一样了，他必须按与当事人约定的时间见面，否则就会给人一种不诚信的感觉，当事人的信任感就会大打折扣。这样一来，他就被逼出一种习惯，总是提前动身，把堵车的时间预想得长些再长些。

今天，王加法却不想按时到达上课的燕清大学。这个是他精心策划过的，这样做是为了达到一种目的，他为这个策划已经得意了许多天。出门时，他一改往日的习惯，慢腾腾地拎起包，步履散漫地来到车库。进了车库他明知自己的那辆黑色普桑就泊在每天那个位置，可他还是不直奔那里，而是四处瞅瞅，似乎并不知道车子停在哪里。终于，还是来到了车前，他犹豫了十几秒钟，最终决定要把车擦一擦。其实，车子并不脏，但他还是一下一下地擦起来，分外认真。他真是从没有这样悠闲和从容过。

车子出小区门，进入道路便是绿灯。王加法在心里骂了一声，今儿个咋偏偏不遇红灯了呢？这时的绿灯却成了麻烦，车子必须向前开，不然后面车里的人会骂娘。真是奇怪，王加法从出小区便一路是绿灯，从昌平到燕清大学西门一个红灯都没碰上。这简直就是奇迹，十几年在北京开车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顺。王加法看看表，我，竟比自己预定时间早到了五十多分钟。这可怎么办呢？王加法有些犯愁了。

王加法之所以想晚到课堂，那是因为班里有一个规定，迟到者可以自愿交罚款以充班费。这个班是EMBA班，也就是社会上统称的“总裁班”，同学多以房地产老板为主，当然还有一些政府官员和其他行业的人。每个人都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深沉诡谲，开口国外楼市，闭口美国金融，千万元在这里变成一毛，一亿被说成一块。上月开学参加拓展训练时，王加法第一次听他们私下这样谈论钱，着实吓了一跳。原来有钱人是这样看钱的，钱在他们眼里真他妈连粪土都不如。他心里的自卑如泰山压过，喘不过气来。在这个班里，他肯定是最穷的，五十八万的学费都是贷来的，这简直就是天地云泥般的差距。

开学第一天，王加法是想过退出的。可学校不退钱，退路是没有的，必须硬着头皮向前冲。

对自己在班里的状态，王加法是有过预想的。

他知道肯定不能与这些老板和官员相比，但是，自己既然费那么多劲闯过入学门槛进来了，就要向目的地进发。读大学看学校，上研究生看导师，读EMBA看同学，进这样的班并不是为了学什么，关键是与谁同学。王加法是抱着赌的心态来的，学费是贷的款，就是为了能与这些人同学，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业务。对于他这样从山里混到北京的农村孩子来说，跟命运一赌再赌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他很欣赏那部叫《红与黑》的小说，觉得于连的许多做法就是他的榜样，人生何处不辛酸？不忍苦中苦，哪会成为人上人呢？

王加法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显然准备得不足。

开学的前两周，他就为自己穿什么衣服发愁。这种班里同学的穿戴肯定都是国际名牌，可王加法的衣服连国内名牌都算不上，从上到下都是淘宝网上的货色，这显然是不行的。思来想去，他决定反其道而行，就穿一套中式唐装。你们玩名牌，我玩另类，另类就是别具一格，别具一格就能吸引眼球。他要的就是引起那些同学的注意。王加法剪开快递过来的白色唐装，着实得意了一阵子，他为自己这种策划而兴奋。

可进入班里时，他立刻傻了：班里一色的运动装，虽然他不知道都是什么牌子的，但多是他没有见过的。班主任是个让人看不准年龄的女人，名叫赵燕美。尤其她那抿嘴一笑，让王加法更是晕菜，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每个年龄段女人的味道都在里面。这是个什么女人？王加法的头有点晕。正在这时，赵燕美说：“王加法同学，你没看通知书吗？这一身扮相，是要唱哪一出啊！”班里的同学哄然大笑。王加法分明听见坐前排那个叫程琳的女孩，大声说了句：“奇葩！挺能装的！”

王加法站在经管楼远处的草坪上，回想着第一天上课时的尴尬，脸上像出了火一样发烧。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抽起来。这支烟抽完，他又不自觉地掏出一支，点上。这时，他心里有些怵了，他不能确定这次又会是一个什么结局。这次，他是故意迟到的，他要主动交上五千块钱罚款作为班费，希望这次能在同学那里扳回一些面子来。其实，他很心疼这五千块的，故意迟到然后掏钱，这他妈才真是傻呢！班主任赵燕美规定迟到至少一千，理由是中间进教室影响别的同学听课。王加法本来可以一分都不掏的，因为他完全可以不迟到一次。但这次他却是铁了心地要掏五千，不然根本引不起别人的丝毫注意。这样坚定了决心，他习惯地看一下左腕，却发现没有手表，就自嘲地笑了笑。从报了这个班，他的手表就不戴了，那种牌子的表戴肯定不如不戴。于是，他又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觉得与自己的计划差不多了，就提提精神，快步向经管楼走去。

P1-3

序（孟繁华）

总裁班

秋风紧

春风度

喜洋洋

夏风烈

生活的发现者和勘探师

孟繁华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大理解小凡写小说——一个国有大型企业的高管，如此让人艳羡的职业，不一门心思造酒、经营企业，写哪门子小说？造酒利国利民，酒厂是国家的利税大户，是饮者的幸福源泉；写小说就不好说了——还有多少人看小说还真不知道。后来和小凡熟了，知道他是真喜欢写小说。无论在哪里见面，他谈的最多的一是古井贡酒，二是小说，看来他是革命、生产两不误。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的小凡在写小说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中国最权威的主流文学杂志如《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钟山》《花城》等，随处可见小凡的作品。小凡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他先后发表了400多万字的小说，获过多种文学奖项，有三部小说改编成了电影。不要说业余时间写小说，就是专业作家取得这样的成就，也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小凡是那种越写越好的小说家。他的小说当然也来自生活，但在我看来，小凡并不是在简单地描摹生活。他是在发现和勘探生活，特别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描摹和呈现。生存与生活不同：生活应该是一种自然的或理想的状态，生活是一种享受，是祥和幸福，是河边看柳草原看云；生存就不一样了，生存也是一种状态，但是一种不得已的状态——它紧张、疲惫、惊慌、算计、没有安全感等，这是杨小凡小说中人物的常见或基本的生存状态或心理体验。这部小说集，题目几乎是“三字经”构成的：《总裁班》《秋风紧》《春风度》《喜洋洋》《夏风烈》，五个中篇自成系列又独立成篇。它们题材各异，但都写了当下不同人群的生存处境和心理状态。

《秋风紧》是一篇构思非常奇特的小说。小说将官场和民间设定为一种互文关系。表面上写银行行长戴金在官场上的周旋，写各种圈套、各种关系。这是所有官场小说的固有套路。但是，民间玩蛐蛐的刀驼李一出，小说如暗夜之光照亮全篇。戴金行长也喜欢蛐蛐。我们常说文如其人、棋如其人、酒品如人品等，是说从一个人的喜好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和性情。玩蛐蛐也一样。刀驼李在这个行当玩了多年，阅人无数，但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刀驼李先辈的教训。因此，当戴金希望刀驼李陪他去上海出局，参加上海的“秋斗”，想一展身手、争个彩头时：

刀驼李最终还是没有答应戴金的请求。他告诉戴金说，这是在他爹断气时他答应过的。那一年秋天，刀驼李的父亲逮到一条上古谱的好虫，排过十几场，都是不过三口便将对手咬败。于是，他父亲就起了贪心，在出局时下了大注，结果三局两败，输了“刀字李”茶馆，他母亲一气病倒，入冬就走了。从此，他父亲虽然仍玩蛐蛐，但从不下注，只是玩儿。在他老人家去世前，刀驼李答应他：永不下注！

戴金听了这番话，就再不好说什么。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违背对自己父亲的承诺，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也就是那天晚上，刀驼李给戴金做了嘱咐。他说，这几罐虫不差，尤其“枣核丁”应该是上品，但你记住了千万不要下大注，“枣核丁”最多只能上两局，就是局局赢，也不能上三局。俗话说，事不过三，蛐蛐行里老玩家子多，水深着呢。戴金虽然点头应了下来，刀驼李还是不放心，他又说，人有大限，蛐蛐儿也有大限，真正爱蛐蛐的是不会让它上末局的，不忍心看它被斗败，失了英雄气。

但是，戴金没有听从刀驼李的劝告：

戴金盯着大屏幕，看“枣核丁”两局厮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局两胜后，又有玩家要求戴金再开一局。这时，戴金想起了刀驼李的嘱咐，收虫进罐，坚不应局。但看到两局赢得的二十万，加上玩家们一再激讽，戴金一时血冲额头，答应开局。

没料想，对方出局的是条“粉虫”。这虫长只六厘四，比“枣核丁”还小两毫，但这虫粉头，粉脸，粉背，粉项，马脸，却白六爪镶朱砂，配一副玉柱大白牙，威仪万端。起闸后，交牙即胜，没再两口，“枣核丁”便蹬爪立毙。戴金一下子傻了眼。

戴金斗蛐蛐的命运应和了他官场的命运。最后，市长和与贷款有关的老总都“进去”了，有人间接转告戴金，他去上海斗蛐蛐的事被告发了，小说到此戛然而止。戴金的命运可想而知。小说写了官场，写了争斗和欲望，但更写了人对自己“把持”的重要性。刀驼李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他能把持住自己。戴金一意孤行，最终断送了自己。如果用明清白话小说的主题类型评价《秋风紧》的话，这也可以称为“喻世”“警世”“醒世”三言。但《秋风紧》的当代性和全部寓意，比起明清白话小说显然要复杂得多。

《春风度》《夏风烈》《喜洋洋》题材各异，或写官场，或写乡村，都风生水起，别具一格。赵大嘴、冯兴国、管东恒等人物，都是从生活深处打捞出来的生动人物。但就这个中篇集子的作品而言，影响最大的显然还是《总裁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社会上当然也包括大学，办起了各种名目的“班”。这些“班”和一般的岗位培训不同，能够进入这些“班”学习的，大多是社会精英或成功人士。其门槛很高，收费也高得惊人，但仍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唯恐不及。这个“总裁班”就是其中之一种。表面看是一种集中学习、短期深造的行为，但事实远非这样简单。

……

于是贾欢乐用他的方式同院方展开了“斗争”。贾欢乐同医院的关系中间，有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卫方卫主任。卫主任本来也是医生，因医疗事故被调离了医疗岗位当了院办主任。给欢乐娘做手术的外科主任张青与卫主任是同学，这时两人正明争暗斗地在竞争一个副院长。卫主任认为整治或打击张青的机会来了。在卫主任的授意下，欢乐领人闹了起来。结果张青被停职，欢乐不仅得到了全部医疗费和其他赔偿，而且还留在医院太平间当上了临时工。但这并没有给欢乐带来高兴——他“心里其实很难受，他觉得自己成了落井下石的人，把张青搞撤职了，是趁机敲诈的小人，这是昧良心的事。签过字后，他的心堵得像有一座山，心口疼。”但欢乐毕竟还是留在了医院看太平间。然后，刚提为副院长的卫方让他租下了一个院子并装修好，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月内宋院长与五个不同的女人来到这里，卫副院长也带女人来过，他还看到了卖女尸配阴婚、拐卖婴儿，自己也作为“知情人”被纪委带走交代问题，最后他看到的是院长、副院长被纪委带走。当欢乐被放回来后，医院党委研究，因欢乐抓贼受伤有功，可以转为正式工。但这时的欢乐却拒绝了即刻能够实现的梦想，他决心回到乡下的老家务农。医院是城里的一部分，也是社会的一部分。但在医院里欢乐看到和经历的，不是丑恶的就是心惊胆战的。城里给他带来的远不美好。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城市对一个“他者”的拒绝。欢乐的“猖狂出逃”，也从一个方面表达了“现代”的都市并非适合所有的人，都市化进程也不是给所有的人都带来福音。但是，现代性是一条不归路，贾欢乐夫妇真的能够回到过去吗？

小凡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他的写作立场注定了他对现实生活的积极介入。他发现并勘探生活深处的隐秘，对溃败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实施着他的外科手术。他并不在意小说形式或技法的探寻，他直奔主题，一如文坛的行者武松，在小说中他建构了自己的“快活林”，当然我们也见识了他的十八般武艺。我相信，小凡的小说创作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艳和惊喜。

是为序。

2015年3月11日于香港岭南大学

《总裁班》由著名文学评论家孟繁华倾情推荐，是年度社会影响最大的小说之一。提示了现实生活中未做宣告的秘密和社会生活深处无法共享的另一种特权。将社会精英阶层的价值观、世界观以及他们鲜为人知的积累个人财富的手段，以仿真的方式揭示出来。

作家杨小凡发现并勘探了这—特殊群体的存在，是对文学及生活的一大贡献。

《总裁班》是知名作家杨小凡先生的中篇小说集。共包括5篇作品，分别为《总裁班》《秋风紧》《春风度》《喜洋洋》《夏风烈》。五个中篇自成系列又独立成篇。它们题材各异，但都写了当下不同人群的生存处境和心理状态。作者杨小凡并不是在简单地描摹生活。他是在发现和勘探生活，特别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描摹和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