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喝了,我嗓子疼。”
“从村子里来?”……“没。从我姐姐家来,她也得了这个新的病……”
“要是有钱,”女人回答说,“医生就能治好她……”“是啊,但是穷人啊!”男人做了个疲惫的手势,反复说:“我们穷人!穷人!”两人走近了些低声继续着关于贱民的老话。
在他们聊天的动静里,其他人也纷纷醒来开始互相攀谈,毕竟一群陌生人坐在同一个屋檐下,除了说话也无事可做……大家都兴致勃勃,只有那个怀孕的女人,眼睛里透着疲惫的气息,一举一动都像濒死之人,或者预感死亡迫近的人。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整间客栈最有意思的人。
到了午饭时间,所有人都从袋里掏出几个油腻的纸包,还有像牛皮做的黑面包。他们把食物堆在灰尘蒙蒙的地上,掰开折刀,开始每天的任务。
他们像石头一样笨手笨脚地叉起沾满灰尘的佳肴,以宗教般的热忱把它们送到嘴边,然后在裤子上把手擦擦干净。
女店主用脏玻璃杯分红酒给大家喝,苍蝇围聚在这些甜腻的小井上方,成双成对地落在酒桶上,像是被女人皱巴巴的手指从死亡里救出来。
咸猪肉浓烈呛人的气味从马厩、从阳光普照的原野上传来。
角落里一堆麻袋和木板中间,那个之前伸懒腰的小伙子正在狼吞虎咽一碗红色的汤,女佣端汤上来的时候笑得不怀好意,似乎有不体面的企图。
旅人们喝着酒吃着饭畅快起来,某个比其他人更满足或者更悲伤的人从齿缝里挤出一首单节奏的歌。
钟声敲响一点,一点半,两点,一切如常。
不断有农民进来,所有人都一个样,眼睛半闭着,一辈子保有望着原野和太阳落下的习惯……走来走去的女人们脸上布满皱纹,眼神病恹恹的,驼着身子,她们像殉道者一样去毗邻的城市寻求治疗;还有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商贩,腰带扎得很高,上面挂着马鞭,在客店挥霍铺张;以及那些卡斯蒂利亚男人,天生的仆人,机灵谦恭,还保持着对封建主人的忌惮,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回答“主人!主人!”……还有从别的地区来的,夸张地说话想引起注意……直到这个画面里出现变戏法的魔术师,他走村串镇,从嘴里掏丝带、改变玫瑰花的颜色……两点,两点半,一切如常……大门前已有阴影遮阳,大家走出去呼吸山冈间清新的空气……
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老家伙还留在里面打瞌睡,身上的苍蝇飞飞停停,半敞的上衣露出一撮灰白的胸毛,仿佛在向我们展示他们已死的青春之勇。
外面的风在山间呼呼作响,灵魂里带来香气最愉悦的秘密。
光秃干燥的小山如此柔和,干草的灰白邀请人们爬上它们平坦的峰顶。 厚实的白云在远方的山峦上空郑重地摇摆。
一架套牛车从路的尽头驶来,牛眯着蓝色蛋白石般的大眼睛走得慢吞吞,一脸享受地流着口水仿佛嚼着什么很美味的东西……
P17-19
加西亚·洛尔迦(1898―1936),西班牙作家。生于格拉纳达,“二七代”代表人物,二十世纪很伟大的西班牙诗人、剧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吉普赛谣曲》《诗人在纽约》和《暗沉爱之十四行》,戏剧《血的婚礼》等。此外,他在音乐、绘画等其他艺术形式上颇有建树,拥有广泛的读者群。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内战爆发不久后遇害。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是一个极致的西班牙人。在他的诗歌和戏剧中满是西班牙的影响,不仅有古典时代的诗人作家,还有西班牙的土地、天空和无尽的西班牙人,就好像整个民族的精髓都被他归结其中。
——路易斯·塞尔努达
致我亲爱的老师:堂马丁·多明戈斯·贝鲁埃塔和伴我同途的亲爱的同学:小帕科·洛佩斯·罗德里格斯、路易斯·马利斯加尔、里卡多·戈麦斯·奥尔特加、米格尔·马丁内斯·卡尔隆和拉法埃尔·马丁内斯·伊巴涅斯。
致一百年以前的你(译者序)
所以他们杀了你,因为你是
我们荒芜地上的绿,
我们暗沉空中的蓝。
一百年以前,1916年,你十八岁,自幼习琴,颇有造诣,朋友们都叫你“音乐家”。六月初,甫入大学一年的你参加了《文学与艺术理论课》老师马丁·多明戈斯组织的游学,那是你第一次离开家乡,见识到卡斯蒂利亚和安达卢西亚广袤的土地。在巴埃萨,你们拜访了安东尼奥·马查多,听他朗诵鲁文·达里奥的诗,朗诵会后你为大家演奏自己创作的钢琴曲助兴,曲名《阿尔拜辛的诗》——仿佛冥冥之中,你生命中的音乐将在那次游历与会面后逐渐变调成诗。就在半个月前,你多年跟随、无限崇敬的钢琴老师安东尼奥·塞顾拉·梅萨溘然长逝,而这次旅途一路的见闻让你第一次正式开始文学创作,并认真考虑是否要将更多的时间投于笔墨而非琴键。
此后一年里,多明戈斯老师又组织了三次这样的游学。你白天和师友一起走访历史遗迹,参观艺术珍品,夜晚回到房间不停写作。到了1917年夏天,眼见途中所写散篇越积越多,你萌生将它们结集成册的念头。最初设想的书名是《古老西班牙的浪漫跋涉》,架构也更为庞大,再三斟酌精简之后,1918年4月,格拉纳达的书店橱窗里新摆上了一本小巧的书:《印象与风景》,作者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你的第一本书。你在扉页上把它题献给故去的钢琴老师,在书末的跋里感谢了带你上路的文学老师,如同一个构思巧妙的迷宫两端,最终“音乐家”费德里科选择了文学作为第一位的人生志业。此去经年,你的名字始终与文学相连,甚至对许多人而言,你的名字就是西班牙诗歌。
一百年以后,2016年,你三十八岁,我在这本书里遇见最初的你,原来,在那个出口成句、朗诵自己的作品神采奕奕令人沉醉的诗人洛尔迦之前,还有过一个笔触间小心翼翼、怯于和友人分享的你《印象与风景》诸篇除此前已发表在报刊上的几篇外,洛尔迦都没有在出版前展示给朋友看过,写作过程也是晚上偷偷在房间里完成的。出版一个月后他在给朋友的信里说:“这本书写得并不好,有的只是一种巨大的情感,源自我的悲伤和面对大自然的疼痛。我是个超级浪漫主义者,这是我最大的骄傲。”。乍看之下,它和我熟悉的你那么不一样:这是你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散文单行本(不久之后你已能收放自如地运用诗歌表达所思所感);甚至,许是出于青年人难言的羞赧,许是初次写作者的某种心理作祟,在修改成书的时候,你有意略去了手稿中大部分展现自己内心折磨或焦灼思考的段落,只留下游记体的经历记叙和风景画般近乎纯粹绘景状物的浪漫抒情。可是,这些曲声悠悠、色彩浓郁的片段:月亮的银光、汩汩的泉水、修道院的鬼魂、死神的镰刀、草叶底下冒头的蜥蜴;你那颗贴近大地体察万物的心,那双总能看见不一样风景的眼睛……我恍然,这本书,它明明就是你。
1918年12月你发表了第一首诗,三年后出版第一本诗集。后来你开始写戏剧,组建剧团,你的诗歌传遍大街小巷,仿佛所有人都爱你。再后来,你看见魔鬼的容颜原来是人类最可悲的仇恨,那个清晨你在你的格拉纳达被杀害。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一个平行空间,最初的你没有选择文学作为最高志业,而是成了一位钢琴家,在西班牙大地上采风,留下美妙的曲谱。你没有被众人手握石块窥伺,而是躲过内战的硝烟活到七十岁,八十岁……命运里小径分岔的花园,却似乎不可比、无可说。也许在《印象与风景》付梓的那个春天,神话即已写成。
那时候,已经有“多少埋伏的口唇在卜算你”吗?
只不过,“死也只是衔接了这场漂泊”吧。
谨以此书此文悼念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遇害八十年。
汪天艾
2016年6月1日春
西班牙马德里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著汪天艾译的《印象与风景/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大家小藏本/蜂鸟文丛》首次出版于1918年,由作家的父亲资助。洛尔迦一路旅行,怀着对家乡风光的丰富情感写下了这些文字,既表达了思考,抒发了情绪,同时也将自己对色彩和音乐的敏感融入其中,让读者从散文中看到诗人洛尔迦的影子。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生于格拉纳达,“二七代”代表人物,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剧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吉普赛谣曲》《诗人在纽约》和《暗沉爱之十四行》,戏剧《血的婚礼》等。此外,他在音乐、绘画等其他艺术形式上颇有建树,拥有广泛的读者群。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内战爆发不久后遇害。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著汪天艾译的《印象与风景/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大家小藏本/蜂鸟文丛》收入作者最杰出的散文集作品《印象与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