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第一
——此篇自述并解题
我正濡墨下笔宣泄积愫之际,却不免迟疑一下,未知吐露真情直书所怀,是否值得。问题不是于我值得,乃于读者值得与否。我已确定这是值得的。盖凡著书行世,必使作者读者之间,真能开诚相与,畅所欲言,始能开卷有益。而欲如此,必使读者相信,可以听到作者肺腑之言,宛如良友夜谈解衣磅礴一种境地。良友炉边夜谈,决不致意不得宣,最多意见不同而已。然同意小事也;意见不同始可收他山之效。在这种夜谈,大家每每吵得脸红耳赤,然后前所未达者,涣然冰释。凡作者肯流露真情,决不致为人所误解,况且有时肯听诤言,互相规谏,才算是真友。
于此不妨先说我个人衷曲的事。这一月来,惝恍迷离,如在梦寐间。回想起来,一片漆黑,只记得半夜躺在床上憋闷,辗转思维,怎样攻破这铁一般的华府对援华的封锁线。还半夜不寐,揣摩罗斯福总统给我们的闷哑谜。罗斯福说:“就以目前而论,我们空运输入中国的物量和滇缅公路所运相等。”这句话委实俏皮,可是令我不快,我不愿听人家对于我国战时急需品之接济说俏皮话。到底航运多少吨量,我有确数,这确数中外官方始终不敢公布出来。这真是最后一根草,把这沉着负重的中国骆驼压坏了。恍惚有人打我一记耳光,耳鸣眼昏,不省人事。
且听我告诉你,这骆驼是怎么压坏的,我已经历次遭人打耳光;准确地讲,是我国遭人打耳光。但在我国与日本作殊死战时,谁打中国的耳光,就同有人伸手打我一样。也曾听见俘虏受日人批颊,窃想耶稣对此应是何种意见。耶稣遗训,只说到第二次批左颊而止;倘是左颊转后,又来第三第四个巴掌,应当取何态度,《圣经》没有明训。伤颊倒不打紧,侮辱才真难受。人家自私自利,这也容易谅解,不易谅解的是悖慢无礼。偶然无意中挨踢一下也无妨,可是人家踢你之后,声明你挨踢一脚又何妨,或是说他是偶然踢你玩的——这就难受。美国运汽油烂铁供给日本轰炸中国妇孺,这美国人知道,我也知道。中国人有“坚忍”的特长,是忍得住的。做一个比方的话,假如此刻,在日美作战之时,中国宣告中立,而以烂铁供给日本,同时盛称“中美友谊”,并褒扬美国“英勇的抗战”,在此情境之下,美国舆论与外交界能否像中国在珍珠港事件以前的宽宏大度,就颇有疑问。但难受的是罗斯福于1941年的夏天,洋洋得意,夸赞这为虎谋皮政策的“成功”;这便是我受批第一颊。自然说话伤人,都是出于无心。可是这一巴掌,足使以前种种的小磨难都置之脑后——历次外务部对于日本损害美国在华产业利权的层层抗议;或者芜湖一座洋栈和三条板凳受损害,或是镇江一座礼堂和四只猫被摧残,而对于轰炸中国妇女却一字不提。
第二次批颊,是伦敦政府第二次下令封锁缅甸公路。事实已经证明,邻邦始终无意用自己的军队去坚守缅甸,同时又不早让中国大军入境共守,其名虽非下令封锁缅甸,其实却与下令无别。但是谁想到退出缅甸之后,会有一位英国将领表示“满意”,夸称这场战役“赢得三个月可以巩固印度的边防”。
第三次批颊,是租贷案运到缅印的中国物品,遭人扣留,而中国政府事先不曾被通知或磋商。
第四次批颊,是缅甸封锁之后,华府吏从中作梗,抵赖搪塞,不肯稍尽微力,以适宜航空运输补救维持。
第五次批颊,是中国军事代表团来华府,供给专家的知识经验,协助友邦拟订共同攻日战略,却遭人冷落不理。
第六次的重巴掌,是侮辱中国的谣言盛传华府,说中国是“法西斯蒂”是“帝国主义”,将资济物品“囤积”起来。这些谣言用意是表示中国不值抬举,所以不给援助,甚为合理,并且活该。
经过这几次巴掌之后,又来罗斯福总统,在中印航运情形令人发指、不堪公布之际,说那句俏皮话,声称那情形好得无以复加,这自然把中国骆驼压坏了。至少,我一个中国人不觉得那句俏皮话有什么好笑……以后,卡萨布兰卡会议开完,巧词遁饰,或简直撒谎,说斯大林反对邀请蒋介石云云,继续使我在一月来昏迷若在梦中。
到了昨天下午,我到邻近街坊去散步,打算寻个究竟,把这团萦纡郁闷之气打开,提防得个神经衰弱症。我立定主意,要用美国人的眼光来看我国,同时要把眼光放远,看看此后几十年中国在世界政治之发展,由此得两条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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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1895-1976),一代国学大师,曾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中国作家。著有《生活的艺术》《吾国与吾民》《京华娴云》等,并将孔孟老庄哲学和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等人的文学作品英译推介海外,是靠前位以英文书写扬名海外的中国作家,也是集语言学家、哲学家、文学家于一身的知名学者。
我的辞已尽,话已毕了。在每个时代,必有自由之神与反动妖魔,同时存在。凡是和平的战士,何去何从,务必审慎抉择。谁曾经看见和平之神被摈门外,而犹踯躅檐下,依稀而不忍去,就要看见她低头无言,转移玉步。搭讪着走开。和平与权力是两位妒妇,永不能同居一室。我们的当局现在同那个娼妇厮缠鬼混,狂饮作乐,而和平女神窗外窥看,听见屋内作狂浪之声,就黯然回步,永不再来了。因为和平之神是一位名门闺秀,只有好逑君子,她才肯临门。但是那些主持国家大政的当局,却是些乡愿德贼,他们并不爱她,只爱娼妇,而且她也知道。所以她就此退人朱门深户,等到她知道我们真诚爱慕她,而不爱那权力婊子之时,才可重睹她的芳颜。
所以我恨那娼妇,并恨那些寻花问柳的人,因为我还为他们的子女后代担心。和平女士就在我们的篱上盘桓,但是她永不肯进来。因为这时屋内,正在灯红酒绿,恒舞酣歌。我的朋友正在醉生梦死,踌躇满志。可不要小觑那娼妇啊,因为她自有她的魔力。男人一见她肌肤莹润;她的美酒易醉,因为里面有药。
然而好景难再,千里搭凉棚总有拆散之一天。前夜醉舞酣歌,已成尼布嘎尼萨王国亡无日之末宴了。一场狂梦,忽然惊醒,将见劫运临门,豪户破产。拍卖行员将走人巨室,将祖宗的供像一一编号登记,倒箧翻箱,沸沸腾腾。一个粗夫就坐在娼妇前夜所睡的床上,试试弹簧好坏。回头搬运家具的人就要进来,满脚污泥大步踏过地毡。祖宗的供像就和扫帚水桶七歪八斜装运到拍卖行里去。等到一切搬完四壁皆空之时,这家的子女,兄妹携手怪可怜的从中门走出,也不掩户而去,就此沦为破落户了。房子出卖,新主人搬进来,又重新裱糊墙壁,把新安乐椅放在壁炉前,说道:“鸿运新开了。”
但是,和平女士,请不要走开。我们还未打定主意呢。那些男人刚在开怀畅饮小姐的香槟酒,有几个灌醉了,有几个还清醒。和平战士,大家高声呼喊,也许她还可听我们的话。也许她还可以不走,只要我们对她说:“我们一致挽留你。无论你什么条件,我们都可答应。这是我们无条件的投降。因为我们要请你来保护我们的子孙,以你的温柔宽厚福庇他们。”
这是些简单平淡的话。但是如爱默生所说:“除非我们有爱慕好尚之情,最简单平淡的话也听不懂。”仿佛这颓丧年代的强权政治家及学界批评家,中了什么风魔,已经失了爱慕之心情及好尚的勇气了。所以他们麻木不仁,无能建设和平。但是到了世人望治之心复怀热烈的情调,而另一年代的人复能鼓起爱慕好尚的勇气时候,那时和平之神就会蹑足人我室内,从背后两手掩我们双目,轻声附耳说:“你猜是谁?”那么在我们毫无准备之时,她便不邀而来,诚心在我们家里住下去,来陪着我们,保佑我们及我们的子子孙孙。
为中国读者进一解
本书原名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作于一九四三年二月,三月中旬脱稿,七月纽约出版,年底已五版。当时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盖一感于吾国遭人封锁,声援无方,再感于强权政治种族偏见,尚未泯除,三感于和平之精神基础未立,大战之宗旨未明,《大西洋宪章》之适用范围未定,自由与帝国之冲突难关未破。甚或为帝国主义张目,或倡武力治安,或斥世界平等联邦而盛倡武力挟制天下。以此国外民众彷徨玄惑,莫知适从。时余憧憬乎第一次大战之际,威尔逊高举正义之旗,天下闻风而起,一若世界新纪元即将实现,不禁为之慨然。盖自《凡尔赛和约》以后,世事每况愈下,各国尔诈我虞,廉耻丧尽,正义无存,以致造成一种悲观气氛。理想家不敢复言“了结战争之战争”,现实主义者愈倡言强权政治,而“第三次大战”之名词,已叠叠见诸文字报章,出诸政界名流之口。好梦打破,花落鸟啼。余有感于怀,乃作是书,以究世乱之源。其言苦,其志哀,虽谓用血泪写成,未尝不可。
是书主旨,可以一言蔽之,即由现此战事战略之处置,明强权政治之存在,由强权政治之存在,推及物质主义之病源,再由物质主义之病源,追溯欧美百年来学术思想上自然主义、科学定数论,及悲观思想之所由来,而后指出最近科学思想之转变,可以打破唯物观念,改造哲学基础,复建精神与物质之平衡配合,使人道主义得超越自然主义之上。由人道与自然之新配合,宇宙观人生观必随之而变,即见老庄与恩斯坦相去不远,东西哲理,可以互通,而人道得以重立于人间。
书分四卷。卷一论“局势”。陈述今日世界之危局,及第三次大战之伏机。卷二论“道术”,指出道术之沦丧,及以物质主义方术解决危机之错误。卷三论“征象”,批驳现行战后和平之各种论著,以见今日思想之症结。卷四论“治道”,由学术思想上分析近百年来文化之去向,及推陈人道扫地之史因,并由科学穷极思变之新倾向,透人一道曙光,摆脱唯物机械论,重立自由意志论。以内容言之,卷一多谈亚洲复兴所引起之新局面。卷二多论种族偏见、欧化愚见、数学迷信、机械心理等小枝节。卷三多举今日西方讨论和平之方案。卷四专谈学术思想哲学基础问题。
读此书者,应从头读起,顺序而下,以见前后贯串。盖本书构法,似抽芭蕉,钱大昕“养新”之余意也。今日战事及国际政治,仅系外层而已;剥其外层,便见强权政治(卷一卷二),再剥强权主义,便见物质主义(卷三),复剥第三层,便见科学定数论,自然主义悲观主义(卷四“当代篇”、“化物篇”),是为诊断之结论;最后三章(“齐物”、“穷理”、“一揆”),乃言哲学人道之新建设,及世界和平之原理。末附后序,以寄感怀。
世人有可与言者,有不可与言者。吾不欲失人,故以此书译出,公之吾国读者。吾不欲失言,故请断章取义歪曲事实之专家勿读吾书。惟求得关心治道之有心人,读到一二道得衷曲之处,颔首称善,吾愿足矣。不可与言者,姑无论矣,复为可与言者进一解:
一、本书原著,系为西方人士而作,所谓对症下药也。不知其病,便不解医士何以开此药方。若物质文明,提高生活程度,非不美也。矫而正之,因其过犹不及也。提高生活程度,不应反对;惟以提高生活程度为人生文明之全部,混文明文化为一谈,便须反对。今日果有人,以为叫世人每日有四杯牛奶可喝,世界便会良善和平起来,不喝牛奶或居竹篱茅舍者,便是野蛮,此便须反对。经济保障,使老有所终,幼有所养,不应反对;惟以经济保障代替世界之自由平等,而认为此次战争目的之终点,并且舍弃自由平等,因求经济保障,而瓜分人国,攫取物资,召未来战祸,便应反对。自然科学,人人赞成,无一疵可摘;惟自然科学之唯物观变为一切人生之唯物观,生出冷酷逆情之强权政治,斗争主义,便非反对不可。
二、物质文明好,物质主义不好,言其过也。是犹充实国防好,穷兵黩武不好,亦言其过也。西文字面加“主义”(-jsm)者,常含有过分之讥,如“物质主义”,“武力主义”(materialism,militarism)是也。又如“商务”,原为“Commerce”,加-ism,便成“Commercialism”,即所谓“金钱主义”而寓贬义,亦言其过也。反观吾国,物质文明之病,在于“不及”,而不在“过”。人家已过,我尚不及,故非赶上不可。吾国今日正应大声疾呼,提高生活程度,一救吾民之穷,使衣食住行得以改良,而衣食住行无一非物质条件,故必赶上物质文明。今日吾民穿的苦,吃的苦,住的苦,行路苦。民生主义便是我们共同的好梦,大家应赶紧把我们的国家弄好,希望老百姓大家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行路便利,成一富强康乐气象。且应大家留心,这个世界并不是好世界,是强权世界。故尤应大声疾呼,提倡生产救国,靠一股气赶人工业时代,否则不能自存于世界。此为富国之惟一基础,建国之大前提,即因工业化而生出西方工业社会之复杂问题,亦所不顾。惟日本学西洋物质文明,并学其物质主义,及其所生之商业主义、侵略主义、帝国主义,是则不可不于理论思想上,先为之防。
三、东方西方皆有精神文明,皆有物质文明。孟子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及斧斤以时人山林等。日亩,日桑,日斧斤山林,无一而非言物质。到底物质讲得不彻底。故“龟鳖不可胜食,林木不可胜用”之物质文明,人家已做到,我在孟子两千余年后尚未做到。然孔子言可以去兵去食而不可去信,便是孔教视精神重于物质,精神物质皆兼言之,而得中和平稳之论。西人治科学穷宇宙之理,岂非精神方法,民主政治成功,岂非精神教育?故言东西文明之异同,乃言各有畸轻畸重而已。西方学术以物为对象,中国学术以人为对象。格物致知,我不如人,正心诚意之理,或者人不如我。玄通知远,精深广大之处,我不让人;精详严密,穷理至尽,人定胜我。是故上识之士。以现代文化为世界共享共有之文化,本国文化,亦不熔铸为世界文化之一部,故能以己之长,补人之短。(如欲发展中医,必先能将中医打进“西医”——即世界惟一共同之医学——圈子里去,混为一部,然后可以贡献于世界医学。)尝谓近代真能学贯中外者惟总理一人,因其能兼容并蓄,融会贯通,故并能救西方资本主义之弊。总理常言:“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研机于心意初动之时。”是善读《易》者,何来不许中国人读《易》?中识之士,眼光所及仅限本国,不足以言补救世界文化,但亦可采人之长,补己之短。下识之士,仅知有我,不知他人;人家大好科学排在目前,尚不知袭来而为己用,若不肖子孙,不知发扬光大祖业,惟日数家珍以示人。但此辈尚不失为中国人,惟有洋场孽少,认为固有文化整个要不得,不日士大夫意识,则日小资产阶级,并忠孝廉节,一切詈为封建,必欲行其根本毁灭中国旧社会之阴谋而后已。此辈一见西方文物,则捧屁而恭闻,稍谈孔孟周易,则掩鼻而却走,是为亡国灭种思想,名为摩登,实则买办之流亚,民斯为下矣。
本书第一至十一篇,由著者自译,十二篇以下,由徐诚斌先生译出。此次回国途中,校阅略觉匆促,未当之处,容再版时修正。原文所无,译文中加释加注之处,以【……】号别之。
林语堂
1944年2月18日于重庆
《啼笑皆非(林语堂独家授权纪念典藏版)(精)》书分四卷。卷一论“局势”。陈叙今日世界之危局,及第三次大战之伏机。卷二论“道术”,指出道术之沦丧,及以物质主义方术解决危机之错误。卷三论“征象”,批驳现行战后和平之各种论著,以见今日思想之症结。卷四论“治道”,由学术思想上分析近百年来文化之去向,及推陈人道扫地之史因,并由科学穷极思变之新倾向,透入一道曙光,排脱唯物机械论,重立自由意志论。以内容言之,卷一多谈亚洲复兴所引起之新局面。卷二多论种族偏见、欧化愚见、数学迷信、机械心理等小枝节。卷三多举今日西方讨论和平之方案。卷四专谈学术思想哲学基础问题。
1943年,继《吾国与吾民》出版八年后,于抗日战争末期,林语堂推出全新著作《啼笑皆非》在西方社会引起极大的轰动,并成为当年全美畅销书之一。
作为中国大众文学最精致的范本,本书历来被认为是最适合搬上银屏的文学作品。
富家子弟与平民女子、部长千金、江湖侠女间的爱情纠葛,曲折多变的悲喜恋情,善恶交锋的旷世传奇,七十年来魅力依然的不朽巨作。
最令人向往的爱情模式,落入凡间的梦幻情人,二十世纪中国言情小说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