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约当年
(一)
我家祖居江苏宜兴东庙巷,父母却把我生在以鱼汤面著称的东台。就在这座被誉为金东台的小城,我度过了呱呱坠地后混混沌沌的三年。一片混沌之中,模糊地记得常常被抱到码头上附近的大操场看操练。大兵或小官会过来摸摸我睡扁了的大头: “乖乖隆的咚,这是什呢头口沙?”余下的便是一片迷雾般的空白。
然而那空白,时时被日本飞机俯冲轰炸的强噪音撕碎。我陡然看到母亲将我一把拖过去塞到八仙桌底,匍匐在妈妈身下感受大地的震颤和抽搐……轰炸后,母亲拉着我来到被燃烧弹炸得火焰四起的防空壕边,寻找父亲和哥哥们……后面的场景便是在苏北的田埂上落荒而走,成为难民中一个狼狈不堪的小小群体。
在长江上,我们全家乘着一条小篷船。一听到日本巡逻艇的声音,爸爸连忙把装有军装的箱子沉入江中,妈妈在灶上摸一把锅底黑抹在我脸上。我至今不明白,不是花姑娘,抹了黑,能防御什么?如果不分老幼格杀毋论,黑脸孩子岂不更令兽性十足的鬼子顿起杀机?
终于漂到了苏州。姑苏城宁静如世外桃源。人们悠闲地踱来踱去,好像世界上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爸爸在紧傍沧浪亭的船舫巷一号,一座有天井的小小二楼,租了几间房子安了家。于是乎,石砌小巷,石库门民居,拱形石桥,还有江南水网无日无夜的欸乃之声,掀开了我孩提生活崭新的一页。
可是日本人已然来了。苏州的宁静顿时显出几分狰狞。上学路过日本人住所,会放出狼狗来咬。我曾被气势汹汹奔突而来的大狗撞倒,吓得泪流满面。小学的课程表也不由分说加进了日语。我学吴语很快,念日语却毫无兴味。不知道从何时起,我这个小毛孩子已感知了亡国的屈辱。那时,在大哥的影响下,我以为:对入侵国语言的抵制就是爱国,就意味着没有背叛吾土吾民、列祖列宗。
后来,美国人又来炸日本人。可炸弹是不长眼的。沦陷区的中国小百姓自然在劫难逃。听说上海大轰炸,母亲便带着我和二哥去沪上找爸爸。在爱多亚路重庆路窒闷的阁楼上,我常常半夜三更从睡梦中惊醒,缩在母亲怀里,听炸弹在近处爆炸的声音。
轰炸过后,迎来了“八·一五光复”。
现在的孩子无法想象什么叫光复。光复对于那时的我们,何止于收复沦陷的国土?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描绘那种从天而降的突变。一夜间,周围的一切豁然开朗——卑微的亡国奴变成了有尊严的中国人!目瞪口呆,大喜过望,涕泗交流,整个一个天翻地覆!昨天还威风凛凛趾高气扬的日本人,今天低眉顺眼,哭丧着脸,像过街老鼠,被上海市民追打,被石块砸得鬼哭狼嚎。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扬眉吐气,什么叫挺起胸脯做人。我忘乎所以地追随几近疯狂的上海市民,在大街上漫无目标地奔跑、欢笑、歌唱。一眼望去,几乎每一辆脚踏车、黄包车、三轮车、小汽车、黄鱼车、有轨电车,都插上了中美英苏法国旗,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的方式,尽情地释放自己。
正是在那些日子里,我第一次看到了苏联电影:《斯大林格勒大血战》和《战后早晨六点钟》。哦,那也是我生命中的六点钟,像亮丽的红日活鲜鲜地冒出地平线。从那时起,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战乱中长大了,成了一个不再是孩子的孩子。
没有依恋,也没有惋惜。我的童年,在华夏大地普天同庆的爆竹声中,在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悲喜交加五味杂陈的欢呼声中,落下了帷幕。
(二)
我呱呱坠地那天,母亲伤心地哭了。连生了两个儿子,第三个便希望是个知冷知热贴心贴肺的女儿。怀上我以后,母亲掐着日子算,做了许多女孩穿的衣服等我出世后享用。鄙人落地后,接生婆报喜,母亲差一点晕过去。看来,我有点生不逢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这不受欢迎的臭小子成了享受最惠国待遇的小宝贝。晚上睡觉,爸爸妈妈总把我放在他们中间。妈妈的体温,爸爸的气息,使我好梦连连,常常到太阳晒腚还不肯起床。必得爸爸呵痒掏鸡窝才肯起来。都说我小时候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很逗人怜爱。东台人做得像老虎爪子一样的金刚跂,是我最喜欢的点心。
……
P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