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度年关豪奴昧良讨义债
探雪路侠士怜贫解行囊
冀北密云县,南通旧京,北连北口,地势崇高险要,四面衔山带水,在平时本是出塞的要道、行军出征的必经之路。有一年密云县城刚刚逃出兵燹,洗净血腥,转眼之间,进了旧历腊月。到得腊月二十三,糖瓜祭灶之后,看看年关已经直拢在面前。忽然天公不作美,山风大作,阴云密集,一霎时鹅毛纷飞,雪大如掌,洒落得满城皆白,天气愈变冷冽。一直到腊月二十六这天,风势稍煞,雪还未住,时停时下,弄得家家屋顶压起尺许厚的积雪,风一吹便簌簌的整块跌下来。虽然如此,到底阻不住新年来到。城里官民绅商,一家家趁雪光里忙着办年货,送年礼,讨年账。小孩们手冻得红红的,还是欢天喜地,穿新衣,放花炮。不管它天有不测风云,人还是得乐且乐,扫雪迎神;街市上顿形热闹,和天气正大相反。独有北关僻巷周老茂家不为新年所动,屋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以为卒岁光景的乐。
周老茂家住的是大杂院,老夫妻俩靠外院租住两间南房。这周老茂家贫年老,转年便是五十七岁。他妻田氏,白发婆婆,年纪只比他小四岁。不幸他家遭了一场祸,现在新年切近,家中一点办法没有。莫说年货无从措办,年账没法搪塞,便是这几天嚼谷也正毫无着落。你说怎不焦急?二十六这天田氏清早起来,看看天气,雪还下着,心里十分作难,找邻舍东拼西凑,好容易把火生着,烧了一壶开水,把丈夫叫了起来。两口子也不洗脸,一气喝了半壶开水,这才觉着心里有点暖气。周老茂沉吟一回,叹口气说:“拿出来吧。”田氏爬到炕里,拿出一个早先包好的包裹。周老茂慢慢站起,右手拄上一条木棍,左手接过那包裹,夹着朝外就走。屋门开处,呼的一声,连风带雪刮进来;老夫妇不禁一齐缩脖,倒抽口凉气。周老茂忙弯回左手,张着袖口,堵住了嘴,低头紧行几步去了。
这里田氏瞧着丈夫的背影,点点头,又叹口气,便关上房门,坐在火炉旁边,怔怔地发闷。一时听见北风阵阵吹来,把雪花卷起,打得窗纸沙沙作声。一时又听见隔壁爆竹乱响,明知是孩子们淘气。却想到今天邻居们家家户户欢天喜地预备过年,独有自家这般清风冷落,连午饭还没安排。更回想前年此日,家里有人有财,虽非富贵,却不愁吃。安分度日,何等自在?哪料刚两年光景,家境一变,好好一个独生儿子,也知养家,也能挣钱,却只经过半日噩梦,从此抛下爷娘,一去不回了,害得人亡家败。人生最怕老来贫,何况又是暮年失子!那种苦处,怎堪寻味?田氏思前想后,一股冤怨之气兜上心来,恨不纵声痛哭一场。转想院邻很多,新年谁家没个忌讳,倒惹得他们撇嘴假劝。寻思着只好咬牙忍住,那眼泪便越发滚下腮来。 正伤心处,忽听屋外雪踏得吱吱响,跟着有人推门。田氏当是丈夫回来,抬头看时,却是里院西屋邻舍马三奶奶的儿子,卖红薯的二海,闯进门来,一面抖雪,一面说:“好大雪。您瞧我刚打里院出来,就落了这一身。大妈吃了饭啦?”田氏道:“没有。”二海道:“我们也没有吃,年根底下闹起天气来,也没做买卖。真要命!刚才我妈说,叫我问问您,那五斤红薯钱,您要是方便,先借给我们用用。”说着拿眼转了一圈,坐下问道:“大爷呢?”田氏红了脸,虚声下气答道:“他当当去了。回头当了钱来,先给你对付一点。大雪天又劳动你一趟。”二海噘着嘴道:“您可别忘了,大年下谁不紧。”磨烦一回走了。接着又来了一伙,铺伙亲友都有,全是立刻要清账的。田氏舌敝唇焦,才一阵阵搪过去,临走还叮咛了后会。
田氏此时倒也顾不得伤心,只盼老茂快回来。谁知火炉连添了两次煤,饿得她饥肠雷鸣,还不见当当回头,看看天色渐昏,田氏着起急来,心想当物不收,这时也该回家。只恐老茂上了年纪,在雪地滑倒不是玩儿的。一个人落在屋里,只觉没抓没搔,便站起身。到街门口望看,但见雪漫径路,足有一尺多深,鹅毛纷飞,满目皆白。来来往往,不少行人,只不见老茂踪影。当不得寒气砭骨,一时又转回家中,出出进进,一连几次,早到掌灯时分。那马家二海,也来催过两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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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豪侠》是白羽的第一部武侠小说。1926年12月底在张恨水主编的北京《世界日报》《明珠》副刊以《青林七侠》的篇名刊出两章,继在1931年吴云心主编的天津《益世晚报》连载后十一章,前后共十三章。1942年1月,前六章以《青林七侠(即白刃青衫)》书名、后七章以《粉骷髅》书名由天津正大书局出版单行本;同年9月,长春新京书店以《粉骷髅》书名再版,共三卷:卷一六章,卷二四章,卷三三章。1947年4月,上海协和书店又改名《青衫豪侠》出版,全一册,共十三章。1947年9月,上海大中华书局再改名《大侠粉骷髅》,全一册,共十三章。
我的生平
生而为纨绔子
民国纪元前十三年九月九日,即己亥年八月初五日,我生于“马厂誓师”的马厂。
祖父讳得平,大约是老秀才,在故乡东阿做县吏。祖母周氏,系出名门。祖母生前常夸说:她的祖先曾在朝中做过大官,不信,“俺坟上还有石人石马哩!”这是真的。什么大官呢?据说“不是吏部天官,就是当朝首相”,在什么时候呢?说是“明朝”!
大概我家是中落过的了,我的祖父好像只有不多的几十亩地。而祖母的娘家却很阔,据说嫁过来时,有一顷啊也不是五十亩的奁田。为什么嫁祖父呢?好像祖母是个独生女,很娇生,已逾及笄,择婿过苛,怕的是公公婆婆、大姑小姑、妯妯娌娌……人多受气,吃苦。后来东床选婿,相中了我的祖父,家虽中资,但是光棍儿,无公无婆,无兄无弟,进门就当家。而且还有一样好处。俗谚说:“大女婿吃馒头,小女婿吃拳头。”我的祖父确大过她几岁。于是这“明朝的大官”家的姑娘,就成为我的祖母了。
然而不然,我的祖父脾气很大,比有婆婆还难伺候。听二伯父说,祖父患背疽时,曾经挝打祖母,又不许动,把夏布衫都打得渗血了。
我们也算是“先前阔”的,不幸,先祖父遗失了库银,又遇上黄灾。老祖母与久在病中的祖父,拖着三个小孩(我的两位伯父与我的父亲,彼时父亲年只三岁),为了不愿看亲族们的炎凉之眼,赔偿库银后,逃难到了济宁或者是德州,受尽了人世间的艰辛。不久老祖父穷愁而死-了。我的祖母以三十九岁的孀妇,苦头,挣扎,把三子抚养成人。——这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我七岁时,祖母还健在:腰板挺得直直的,面上表情很严肃,但很爱孙儿,——我就跟着祖母睡,曾经一泡尿,把祖母浇了起来——却有点偏心眼,爱儿子不疼媳妇,爱孙儿不疼孙女。当我大妹诞生时,祖母曾经咳了一声说:“又添了一个丫头子!”这“又”字只是表示不满,那时候大妹还是唯一的女孩哩!
我的父亲讳文彩,字协臣,是陆军中校袁项城的卫队。母亲李氏,比父亲小着十六岁。父亲行三,生平志望,在前清时希望戴红顶子,人民国后希望当团长,而结果都没有如愿;只做了二十年的营官,便殁于复辟之役的转年,地在北京西安门达子营。
大伯父讳文修,二伯父讳文兴。大伯父管我最严,常常罚我跪,可是他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管不了。二伯父又过于溺爱我。有一次,我拿斧头砍那掉下来的春联,被大伯父看见,先用掸子敲我的头一下,然后画一个圈,教我跪着。母亲很心疼地在内院叫,我哭声答应,不敢起来。大伯父大声说:“斧子劈福字,你这罪孽!”忽然绝处逢生了,二伯父施施然自外来,一把先将我抱起,我哇的大哭了,然后二伯父把大伯父“卷”了一顿。大伯父干瞪眼,惹不起我的“二大爷”!
大伯父故事太多,好苛礼,好咬文,有一种嗜好:喜欢磕头、顶香、给人画符。
二伯父不同,好玩鸟,好养马,好购买成药,收集“偏方”;“偏方治大病!”我确切记得:有两回很出了笑话!人家找他要痢疾药,他把十几副都给了人家;人问他:“做几次服?”二伯父掂了掂轻重,说:“分三回。”幸而大伯父赶来,看了看方单,才阻住了。不特此也,人家还拿吃不得的东西冤他,说主治某症,他真个就信。我父亲犯痔疮了,二伯父淘换一个妙方来,是“车辙土,加生石灰,浇高米醋,熏患处立愈”。我父亲皱眉说:“我明天试吧!”对众人说:“二爷不知又上谁的当了,怎么好!”又有一次,他买来一种红色药粉,给他的吃乳的侄儿,治好了某病。后来他自己新生的头一个小男孩病了,把这药吃下去了,死了!过了些日子,我母亲生了一个小弟弟,病了,他又逼着吃,又死了。最后大嫂嫂另一个孩子病了,他又催吃这个药。结果没吃,气得二伯父骂了好几次闲话。
母亲告诉我:父亲做了二十年营长,前十年没剩下钱,就是这老哥俩大伯和二伯和我的那位海轩大哥(大伯父之子)给消耗净了的;我们是始终同居,直到我父之死。
踏上穷途
父亲一死,全家走人否运。父亲当营长时,月入六百八十元,亲族戚故寄居者,共三十七口。父亲以脑溢血逝世,树倒猢狲散,终于只剩了七口人:我母、我夫妻、我弟、我妹和我的长女。直到现在,长女大折,妹妹出嫁,弟妇来归,先母弃养,我已有了两儿一女,还是七口人;另外一只小猫、一个女用人。
父亲是有名的忠厚人,能忍辱负重。这许多人靠他一手支持二三十年。父亲也有嗜好,喜欢买彩票,喜欢相面。曾记得在北京时有一位名相士,相我父亲就该分发挂牌了。他老人家本来不带武人气,赤红脸,微须,矮胖,像一个县官。但也有一位相士,算我父亲该有二妻三子、两万金的家私。倒被他料着了。只是只有二子二女,人说女婿有半子之份,也就很说得过去。至于两万金的家财,便是我和我弟的学名排行都有一个“万”字。
然而虽未必有两万金,父亲殁后,也还说得上遗产万贯。——后来曾经劫难,只我个人的藏书,便卖了五六百元。不幸我那时正是一个书痴,一点世故不通,总觉金山已倒,来Et可怕,胡乱想出路,要再找回这每月数百元来。结果是认清了社会的诈欺!亲故不必提了,甚至于三河县的老妈郭妈——居然怂恿太太到她家购田务农,家里的裁缝老陈便给她破坏:“不是庄稼人,千万别种地!可以做小买卖,譬如开成衣铺。”
我到底到三河县去了一趟,在路上骑驴,八十里路连摔了四次滚,然后回来。那个拉包车的老刘,便劝我们开洋车厂,打造洋车出赁,每辆每月七块钱;二十辆呢,岂不是月入一百多块?
种种的当全上了,万金家私,不过年余,倏然地耗费去一多半。
“太太,坐吃山空不是事呀!”
“少爷,这死钱一花就完!”
我也曾买房,也曾经商。我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这其间,还有我父亲的上司,某统领,据闻曾干没了先父的恤金,诸如段芝贵、倪嗣冲、张作霖……的赙赠,全被统领“人家说了没给,我还给你当账讨去么?”一句话了账。尤其是张作霖,这位统领曾命我随着他的马弁,亲到顺城街去谢过,看过了张氏那个清秀的面孔,而结果一文也没见。据说是一共四千多元。
我觉得情形不对,我们孤儿寡母商量,决计南迁。安徽有我的海轩大哥当督练官,可将余资交他,代买田产房舍。这一次离别,我母率我妻及弟妹南下,我与大妹独留北方;我们无依无靠,母子姑嫂抱头痛哭!于是我从邮局退职,投考师大,我妹由女中转学津女师,我们算计着:“五年之后,再图完聚!”
否运是一齐来!甫到安徽十几天,而××的变兵由豫境窜到皖省,扬言要找倪家寻隙。整整一旅,枪火很足,加上胁从与当地土匪,足够两三万;阜阳弹丸小城一攻而入,连装都装不开了!大抢大掠,前后四五天,于是我们倾家荡产,又逃回北方来。在济南断了路费,卖了些东西,才转到天津,由我妹卖了金戒指,把她们送到北京。我的唯一的弟弟,还被变兵架去了七天;后来亏了别人说了好话:“这是街上卖进豆的穷孩子。”才得放宽一步,逃脱回来。当匪人绑架我弟时,我母拼命来夺,被土匪打了一枪,幸而是空弹,我母亲被蹴到沟里去了。我弟弟说:“你们别打她,我跟你们走。”那时他是十一二岁的小孩。
于是穷途开始,我再不能人大学了!
我已没有亲戚,我已没有朋友!我已没有资财,我已没有了一切凭借,我只有一支笔!我要借这支笔,来养活我的家和我自己。
笔尖下讨生活
在北京十年苦挣,我遇见了冷笑、白眼,我也遇见热情的援手。而热情的援手,卒无救于我的穷途之摆脱。民十七以前,我历次地当过了团部司书、家庭教师、小学教员、税吏,并曾再度从军作幕,当了旅书记官,仍不能解决人生的第一难题。军队里欠薪,我于是“谋事无成,成亦不久”;在很短的时期,自荐信稿订成了五本。
辗转流离,终于投入了报界;卖文,做校对,写钢板,当编辑,编文艺,发新闻。我的环境越来越困顿,人也越加糊涂了;多疑善忌,动辄得咎,对人抱着敌意,我颓唐,我愤激,我还得挣扎着混……我太不通世故了,而穷途的刺激,格外增加了我的乖僻。 终于,在民十七的初夏,再耐不住火坑里的冷酷了,我甘心抛弃了税局文书帮办的职位。因为在十一天中,喧传了八回换局长,受不了乍得乍失的恐惧频频袭击,我就不顾一切,支了六块大洋,辞别了寄寓十六年的燕市,只身来到天津,要想另打开一道生活之门。
我在天津。
我用自荐的方法,考入了一家大报。十五元的校对,半月后加了八元,一个月后,兼文艺版,兼市闻版,兼小报要闻主任,兼总校阅;未及两个月,月入增到七十三元——而意外地由此招来了妒忌!
两个月以后,为阴谋所中,被挤出来,我又唱起来“失业的悲哀”来了!但,我很快地得着职业,给另一大报编琐闻。
大约敷衍了半年吧,又得罪了“表弟”。当我既隶属于编辑部,又兼属于事务部做所谓文书主任时,十几小时的工作,我只拿到一份月薪,而比其他人的标准薪额还少十元。当我要求准许我两小时的自由,出社兼一个月惰二十元的私馆时,而事务部长所谓表弟者,突然给我延长了四小时的到班钟点。于是我除了七八小时的睡眠外,都在上班。“一番抗议”,身被停职,而“再度失业”。
我开始恐怖了!在北平时屡听见人的讥评:“一个人总得有人缘!”而现在,这个可怕的字眼又在我耳畔响了!我没有“人缘”!没有人缘,岂不就是没有“饭缘”!
我自己宣布了自己的死刑:“糟了!没有人缘!”
我怎么会没有人缘呢?原因复杂,愤激、乖僻、笔尖酸刻、世故粗疏,这还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穷书痴”,而从前是阔少爷!
环境变幻真出人意外!我居然卖了一个半月的文,忽然做起外勤记者了。
我,没口才,没眼色,没有交际手腕,朋友们晓得我,我也晓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八个字的意味,我仅仅能够伏案握管。
“他怎么干起外勤来了?”
“我怎么干起外勤来了!”
转变人生
然而环境迫着你干,不干,吃什么?我就干起来。豁出讨人嫌,惹人厌,要小钱似的,哭丧着脸,访新闻。遇见机关上的人员,摆着焦灼的神气,劈头一句就问:“有没有消息?”人家很诧异地看着我,只回答两个字:“没有。”
那是当然!
我只好抄“公布消息”了。抄来,编好,发出去,没人用,那也是当然。几十天的碰钉,渐渐碰出一点技巧来了;也慢慢地会用勾拒之法、诱发之法,而探索出一点点的“特讯”来了。
渐渐地,学会了“对话”,学会了“对人”,渐渐地由乖僻孤介,而圆滑,而狡狯,而阴沉,而喜怒不形于色,而老练,……而“今日之我”转变成另一个人。
我于是乎非复昔日之热情少年,而想到“世故老人”这四个字。
由于当外勤,结识了不少朋友,我跳人政界。
由政界转回了报界。
在报界也要兼着机关的差。
当官吏也还写一些稿。
当我在北京时,虽然不乏热情的援手,而我依然处处失脚。自从到津,当了外勤记者以后,虽然也有应付失当之时,而步步多踏稳——这是什么缘故呢?噫!青年未改造社会,社会改造了青年。
我再说一说我的最近的过去。
我在北京,如果说是“穷愁”,那么我自从到津,我就算“穷”之外,又加上了“忙”;大多时候,至少有两件以上的兼差。曾有一个时期,我给一家大报当编辑,同时兼着两个通讯社的采访工作。又一个时期,白天做官,晚上写小说,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卖命而已。尤其是民二十一至二十三年,我曾经一睁开眼,就起来写小说,给某晚报;午后到某机关(注:天津市社会局)办稿,编刊物,做宣传;(注:晚上)七点以后,到画报社,开始剪刀浆糊工作;挤出一点空来,用十分钟再写一篇小说,再写两篇或一篇短评!假如需要,再挤出一段小品文;画报工作未完,而又一地方的工作已误时了。于是十点半匆匆地赶到一家新创办的小报,给他发要闻;偶而还要作社论。像这么干,足有两三年。当外勤时,又是一种忙法。天天早十一点吃午餐,晚十一点吃晚餐,对头饿十二小时,而实在是跑得不饿了。挥汗写稿,忽然想起一件心事,恍然大悟地说:“哦!我还短一顿饭哩!”
这样七八年,我得了怔忡盗汗的病。
二十四年冬,先母以肺炎弃养;喘哮不堪,夜不成眠。我弟兄夫妻四人接连七八日地昼夜扶侍。先母死了,个个人都失了形,我可就丧事未了,便病倒了;九个多月,心跳、肋痛,极度的神经衰弱。又以某种刺激,二十五年冬,我突然咯了一口血,健康从此没有了!
易地疗养,非钱不办;恰有一个老朋友接办乡村师范,二十六年春,我遂移居乡下,教中学国文——决计改变生活方式。我友劝告我:“你得要命啊!”
事变起了,这养病的人拖着妻子,钻防空洞,跳墙,避难。二十六年十一月,于酷寒大水中,坐小火轮,闯过绑匪出没的猴儿山,逃回天津;手头还剩大洋七元。
我不得已,重整笔墨,再为冯妇,于是乎卖文。
对于笔墨生活,我从小就爱。十五六岁时,定报,买稿纸,赔邮票,投稿起来。不懂戏而要作戏评,登出来,虽是白登无酬,然而高兴。这高兴一直维持到经鲁迅先生的介绍,在北京晨报译著短篇小说时为止;一得稿费,渐渐地也就开始了厌倦。
我半生的生活经验,大致如此,句句都是真的么?也未必。你问我的生活态度么?创作态度么?
我对人生的态度是“厌恶”。
我对创作的态度是“厌倦”。
“四十而无闻焉,‘死’亦不足畏也已!”我静等着我的最后的到来。
(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青衫豪侠》是一部武侠小说。宫白羽是“北派武侠小说五大家”之一,其作品思想内容丰富、深刻,塑造的人物形象逼真,极易打动人心,用传统术语、诗词典故、山水自然、动物象形、神话传说来给各种掌法、兵器命名,增加了武侠世界的文学色彩,为后来的新武侠小说大大开拓了思路。《民国武侠小说典藏文库·宫白羽卷》收录了宫白羽武侠小说二十部,本书作为其中一部,经过精心整理和点校,力求精益求精,兼可读性与文学性于一身,是值得出版和收藏的版本。
白羽的武侠小说作品并被称誉为“北派武侠小说五大名家”之一,与“帮会技击派”郑证因、“奇幻仙侠派”还珠楼主、“悲剧侠情派”王度庐、“奇情推理派”朱贞木齐名。
《青衫豪侠》是白羽第一部武侠小说。1942年前六章以《青林七侠》的书名由天津正大书局出版,后七章以《粉骷髅》书名出版。1947年6月上海协和书店合二书为一集取名《青衫豪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