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941年12月,木材厂
我病了。
松茂来看我。我向他保证说自己只是过于疲劳,他建议我多休息几天。
冲岛也来看我。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桌旁,用小刀削了一个黄苹果。
“我在图书馆看了一部关于安乐死的影片。”我对他比较坦诚。
“少将曾给我看过一部电影,”他说,“我不想看。”
“你更喜欢实际行动?”
他冲我皱皱眉,说:“李麓山,生病弄得你心情很糟。”
“是电影让我生病。”
他点点头,继续削着苹果,说:“他给东乡也看过,用的是从长春带来的大放映机。东乡走掉了。”
“我知道我妻子死了。”我绝望地说。
“应该是吧。”冲岛手里的苹果削好了。
“我儿子呢?”
“他死在你妻子之前。”
“我不用问死因了。”
“你是明白人。”他说着,把苹果皮扔进桌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将苹果切成两半,挖出果核,走过来,递给我半个苹果。我摇摇头,没有伸手。“吃!”他一边用命令的语气说,一边弯下腰把苹果塞进我手里,“你得吃东西。”
他坐回到桌旁,开始吃另外那半个苹果。吃完了,他用手绢擦擦嘴,说:“吃很重要,你想不想吃都得吃。李医生,你知道这个。”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过的某种东西:他似乎也关心别人。
我说:“我想死。”
“我明白。”他点点头。
“你真明白吗?”
“真明白,”他毫不迟疑地答道,“少将身边都是从他家乡千代田村来的人。那些人以前都是给他家干活的,所以他对他们的信任度超过我们。木材厂延续了家族产业。少将很有钱。”他站起来,两手插在兜里。我从未见过他把两手插在兜里。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了点儿人样。他接着说,“我不是千代田村的人。我是东京浅草人。”
“东京那地方很乱。”
“他们在那儿尽干些糟践人的事。”
“大尉,他们对你干了些什么邪恶的事?”
“我眼睁睁地看着木户帮杀了我父母。”他的脸上和眼里跟往常一样没有表情,“我那时十岁。”他跨一步来到我的床前,抓住我拿苹果的手,强行把苹果塞到我的嘴里。我空荡荡的胃里像放了块石头。
冲岛看我开始吃了,便抽回手,说:“我父亲帮木户收赌票,每次多了就揩点油。我也给他们干过,在浅草收赌注。小孩干那事很机灵,没人注意小孩。”他在上衣口袋里掏了掏,取出一包新的红太阳,放在我的枕边,然后又拿了已经打开的一包,点燃两支。他递给我一支。我犹豫片刻,接了过来。“我父亲没钱。木户兄弟倒是有钱。”他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极恶毒的光,但恶毒之下衬托着愤懑的傲气。“说实话,木户兄弟可能比石井家族有钱。”他似乎身处浅草,讲述所见所闻。“木户家的人杀了我父母,让我还有其他人看着。他们说看看就知道守规矩了。他们叫我们看看做不守规矩的贼的下场。我父母是不守规矩的贼,明白吗?木户兄弟只要守规矩的贼。我说了,我那时十岁,所以我早早地就知道要做守规矩的贼。”
“他们是怎么杀害你父母的?”
“他们砍了我父母的手,让他们流尽了血死去。”
“你眼睁睁地看着?”
“我们都眼睁睁看着,”他点点头,“我们别无选择。”他吸口烟,看着我,“有时候没选择倒好。”
我坐起身:“冲岛,你会让我选择什么?”
“选择生命!”他大声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永远选择生命!”
“我为什么要选择生命?”
“因为你内心里想永远活着。”
我的呼吸变得短促,我想哭:“我的心碎了。”
“那就把心处理掉!”怒气从他脸上闪现,充溢了他空洞的双眼,“用你内在的东西,用你永不消亡的那部分。”
我终于明白冲岛是怎样活着的了。我看看白色的天花板,一条条阴影从灯具四周向外扩散。我说:“那是你做的事。我又为何?”
他长长地、疲惫地叹口气,说:“在石井四郎身上复仇。”
我转身对着他:“怎么复仇?”
他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我也给军曹家永烟吸,整包整包的给。我有你阅读的单子。你现在在看石井拍的电影。”
我苦涩地一笑,说:“你应该看看我看的那部。安乐死试验。我期待的就是它:打一针吗啡,长睡不醒。你自己告诉过我,没人活着从这儿出去。”
他端详了我片刻,说:“我可以让你活着从这儿出去。”
我怀疑这是一个阴谋,但我像以前一样仍旧读不懂他的意图。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说。
“发笔财。”
“什么?”
“我要把你卖给美国人,换得我的自由。” “美国人对我有什么兴趣?”
“日本海军昨天袭击了珍珠港的美军舰队。”
我站起身:“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冷冷地微笑,说:“天皇陛下勇敢的军人无穷无尽、荣光无比的胜利!日军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各路进军!”
“你为什么要逃?”
“因为我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样的。”他站起来,穿过房间,向我走来,“我们打不过美国人。这帮日本人被骗得不轻。我能看清楚。”
我看得出他很严肃。他准备走了,不会等待谢幕。
“你怎么办?”他说,“你疯了?还会待在这儿?”
我试图理顺头绪:活下去就是背叛素安和国璋,起码我是这么觉得。但是,如果像冲岛所说我能与美国人接上头,或许就能通过什么方式为我的家人,为所有的原木,争得公道。美国人应该会主持公道的。
我拿起那半个苹果,咬了一口。P109-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