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举步,忽见谢度芝像一座肉山,从外面挪进院来,口里衔着两支已经燃着的纸烟,走到面前把一支递与虎士。虎士接了便道:“度芝,我有件事拜托。”谢度芝把嘴张得大了一倍道:“什么事?要托我借钱可办不到!”虎士摇头道!“不是托……”谢度芝忙抢着说道:“和我借钱更不成。”虎士听他说话如此混账,若在平日早就恼了,此际因心中有了觉悟,倒忍着气向他笑道:“你放心,饿死也不向你借钱。因为我急于离开这里,托你和债主办这房子的交代。好在当初借钱也是你介绍的,房契也在他们手里,本没我什么事。”谢度芝怔了怔道:“这事原是我的中保,替你交代也没什么。不过这时走了,还来么?”虎士凄然道:“我还做什么来?从此我连这条街也不走了。”谢度芝微笑道:“这屋中的零碎家具呢?”虎士道:“不要了。你若有用,就请拿去。”谢度芝挑着小肉柱般的拇指,闭目大赞道:“老弟,你真洒脱!真大方!别看现在落了魄,将来一定还发大财。我先谢谢你!”虎士不语,猛然长叹一声,向他拱别道:“一切偏劳,再见,再见!”谢度芝还未及答言,虎士低首急走,一溜烟,跑出门去。
谢度芝哈哈一笑,望着虎士的后影儿,作了一揖道:“喂狗去吧!这才实实成全了你。”说着又自笑道,“他们秦家祖上也不知缺了多么大德行,生出这样败家子。这屋家具,总还值一二百块钱,他居然丢下不要,活该我又进一笔外财。”便自到房中检点,将各样东西都仔细估了价目。按下这里不提。
再说虎士出得门去,无目的地走着。自想一切都完了,只剩下孑然一身,到哪里去寻归宿?当地虽然不少亲友,只因自己过分荒唐,都久已不通音讯。此际若去投奔,枉自招人白眼,而且人家若问起败落的原因,岂不更替先人丢丑?如今唯有自谋生路,否则只可寻个自尽,省得受罪。但自己向来不事生产,有什么法子能谋生路?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计较。仿佛游魂似的,飘飘荡荡,不知走了多大工夫,觉得乏了。就胡乱在人家门前石阶上坐下歇息。无意中抬头一看,觉得这街道很熟。细瞧时,见对面有一条很平整的胡同。忽然想起,这里就是自己向日花天酒地的去处,有名的烟花巷大兴里。不由吃一大惊,暗道:不好!以前我在这里挥霍,裘马翩翩,声名藉藉,各院中都有相好的旧人,谁不认识我这秦大少爷?如今只三两个月未见,我已落到这般光景,和乞丐差不多,倘被她们看见,岂不把人羞死。我还要做乞食歌姬的韩熙载么?此地不可久居,急速快走!
方才站起,忽听远处半空中有女人声音,呀了一声,接着叫道:“那不是秦大少爷么?”虎士不由己地向高处一瞧,看见对面楼窗启处,一个少女探首窗外,清水脸映日光,分外玉雪可爱,辫子从颈后摆到胸前,一手捋着辫梢,一手向自己招揽。虎士想起这座楼叫流莺馆,这少女便是自己的旧好方玉雯,立刻羞得脸和大红布一样,再不敢答言,低着头便向南跑去。跑着还听得玉雯连声相唤,哪敢回头。似乎还怕有人追来,转弯拐角的并不停步,直经过几条街市。
再向前走,人烟渐渐冷落,路旁房舍也都破烂非常,晓得到了贫民窟里。虎士向来养尊处优,何尝到过这等地方?又慢慢向前走,忽然闻得一阵臭气扑鼻,向前一看,居然豁然开朗。原来眼前是片大坑,方圆约有十几丈,坑里积着浓绿色而不透明的水,坑边还有几个很大的土丘和粪堆,乍看时,真似湖山映带,清景幽然,只是没有秀气,但有臭气。湖边依山傍水,还疏落落地住着几户人家。
虎士因昨夜饮酒过多,今晨水米未曾人口便跑了许多路,被臭气一蒸,心里忽觉发慌,头儿发晕,再也支持不住。猛见那臭湖边有一枝半死不活的柳树,树下放着一张破席子,忙三脚两步奔了过去,扑地坐在席上。只这一坐下去,便再立不起来。他本来就虚火上炎。再加闻着臭气,胃里又起了变化,似有什么东西在胸内翻腾,要呕吐,却又呕吐不出,连忙在席上向旁挪了挪,倚到柳干上,咬牙闭目,静气凝神地忍了好久,方觉好些,但还不敢动弹。又坐了一会儿,鼻官再闻不着臭气的熏蒸,似已久而不闻其臭,又因连日身心都过于劳乏,此际颓然欲睡起来。始而还看着湖边的秫篱土屋,呆想了半晌;继而日光从柳枝隙中,照到身上,觉得一阵发暖,不自知地竟沉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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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若,20世纪30年代天津有名的社会言情小说家。字渭贤,原名兆熊,又名刘存有。1903年生于天津一个军人家庭。1926年在津创办《北洋画报》并承担编辑工作;1930年底受邀任《天风报》副刊《黑旋风》主编,同年开始创作靠前部长篇社会言情小说《春风回梦记》,刊出后大受欢迎。1937年开始闭门写作。1950年去世于家中,年仅47岁。代表作有《旧巷斜阳》《红杏出墙记》《酒眼灯唇录》《歌舞江山》《情海归帆》等。
1950年刘云若去世后,作家招司发文悼念,竟招来一些非议,认为不必为刘云若这样一位旧文人树碑立传。半个多世纪后,刘云若已“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了经典作家。现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即将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这说明刘云若这个“旧文人”的小说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原始文本,读者可以从量到质做出自己的评价。
关于刘云若的生平资料,百度上已有一些,关注刘云若的读者多已熟悉,此处不再赘述。本文着重写我为什么认为刘云若是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
20世纪40年代,上官筝在《小说的内容形式问题》中写道:“我虽然是不大赞成写章回小说的人,可是对于刘云若先生的天才和修养也着实敬佩。”郑振铎认为刘云若的造诣之深远出张恨水之上。这里所说的“天才”和“造诣”,指的应是作为“小说大宗师”的“天才”与“造诣”。
刘云若的小说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风行沽上了,但那也只是“风行沽上”,影响还有限。1937年平津沦陷后,张恨水南下,刘云若困守天津,京津一带出现“水流云在”的局面,北京的一些报刊便盯住了刘云若,后来东北的报刊也向他“招手”,于是刘云若便成了北方沦陷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影响开始扩展到平津以外的地区,盗用其名的伪作也随之出现,而他竞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从通俗小说家变成了“小说大宗师”。
1937年9月,《歌舞江山》开始在天津《民呜》月刊(后改名《民治》月刊)连载,至1939年5月连载至第十七回,同月由天津书局出版了单行本,这是天津沦陷后刘云若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此后,因沦陷而停载的小说《旧巷斜阳》《情海归帆》开始在《新天津画报》连载,卖文为生的生活得以继续。沦陷期间,他在天津连载的小说还有《画梁归燕记》(连载于《妇女新都会画报》)、《酒眼灯唇录》《燕子人家》(连载于《庸报》)、《海誓山盟》(连载于《天津商报画刊》)、《粉黛江湖》(连载于《新天津画报》)等。在天津连载小说的同时,北京的报刊也在连载刘云若的小说,先后连载的小说有《金缕残歌》(连载于《戏剧周刊》)、《江湖红豆记》(连载于《戏剧报》)、《冰弦弹月记》(连载于《新民报半月刊》)、《湖海香盟》(连载于《新北京报》)、《云霞出海记》《紫陌红尘》(连载于(369画报》)、《翠袖黄衫》《鼙鼓霓裳》(连载于《新民报》)、《银汉红墙》(连载于《立言画刊》)、《娩姬英雄》(连载于《新光》)等。从数量上看,在北京连载的小说超过了天津。张恨水离开北京后的空白是被刘云若补上了,因此读者才有“水流云在”之感。在沦陷时期,刘云若在东北的影响逐渐扩大,沈阳、长春的出版社开始大量出版刘云若的小说,东北的报刊也开始集中刊载刘云若的小说,《麒麟》杂志就先后连载了刘云若的《回风舞柳记》和《落花门巷》。与此同时,随着1941年刘汇臣在上海成立励力出版社分社,刘云若的小说开始成系列地进入上海市场,在抗战结束前先后出版了《换巢鸾凤》《红杏出墙记》《碧海青天》《春风回梦记》《云霞出海记》《海誓山盟》等小说。由此可见,沦陷时期刘云若小说的影响范围远超从前,几乎覆盖了整个东部沦陷区。这说明当时的读者是非常认可他的小说的。
那么,当时的读者为何认可他的小说呢?刘云若的小说素以人物生动、情节诡奇著称,沦陷之后的小说也延续了这种特色,但刘云若令读者佩服之处实在于每部小说程式类似,情节人物却不雷同,因而能一直吊着读者的胃口。情节人物的歧异处理虽然可增加这种类型化小说的阅读趣味,但立意毕竟难有突破,因而多数小说也还是停留在供人消遣的层面。如《歌舞江山》主要写督军“吕启龙”和他的姨太太们的种种事迹,书中写道:帅府“简直是一座专演喜剧和武剧的双层舞台,前面是一群政客官僚、武夫嬖幸,在钩心斗角争夺权利,后面是一班娇妾宠姬,各自妒宠负恃,争妍乞怜。外面赳赳桓桓之士,时常仿效内庭妾妇之道,在宦海中固位保身;里面莺莺燕燕之俦,也时常学着外间的政治手腕,来在房帷间纵横捭阖”。此书之奇在于写出了“帅府”的黑幕空间,讽刺意味自然亦有,但除此之外,读者欣赏的还是情节人物之新颖。再如《姽姬英雄》,小说写汪剑平从南京回天津,从公司分部调回总部,并准备与未婚妻举行婚礼。回到天津后,未访到未婚妻棠君,却意外地在舞场看到她同一贵公子在一起。回到旅馆后,才看到未婚妻留言,说要解除婚约。后汪结识暗娼姚有华,适公司要开宴会,汪便请姚扮作他的太太参加宴会。汪这样做是因为公司老板不喜欢未婚男士,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老板认为自己结婚,不会因未婚而丢了工作。此后,汪经朋友张慰苍介绍同苑女士结婚。姚有华自参加宴会后,力图上进,恰见汪陷入命案,便思营救。她住到接近歹人的地方,想办法救汪,慢慢发现汪的朋友张慰苍夫妇竟是匪党,而与其一伙的文则予就是陷害汪的人。就在此时,张氏夫妇设计灌醉有华,文则予趁机将有华侮辱。后有华被卖作暗娼,又利用文则予对自己的感情逃出。在路过警察局时,有华大喊捉贼,文被捉进警局,供出自己就是谋害汪的罪犯。至此,真相大白,汪出狱,有华却不再准备嫁人。苑女士在汪人狱后生活贫苦,继续做起舞女,却被一客人侮辱,受其摆弄,不得与汪重圆旧梦。有华看到汪和苑女士这种景况,又请人撮合,欲挽回他们的夫妻情缘。小说结尾写有华“宛如一个‘杀身成仁’的英雄,情场中有这样伟大的心胸,而且出于一个风尘中的弱女子,称她为‘媳姬英雄’,谁日不宜?至于剑平出狱后,理宜对有华感恩人骨,能否善处知己,报答深情,以及苑娟能否摆脱季尔康的羁绊,和剑平重偕白首,只可让读者们细细咀嚼,“揖让情场”上做文章,立意还不深刻,人性刻画还从属于情节,而不是写作的中心,因此也只是“超乎以往任何一部通俗小说”,还不足以与新文学阵营的小说一较高下。可《旧巷斜阳》一出,它前半部写璞玉,已是情节从属于人物,人性刻画已是写作中心,褴褛衣衫下的人性被刻画得熠熠生辉,其价值早已经超过了以消遣为主旨的通俗小说,而具备了严肃小说的艺术特征,足可与新文学名作一较高下了。刘云若能在沦陷时期写出《旧巷斜阳》,自然得力于他长期关注人性问题,但家园沦陷的现实刺激无疑加深了他对人性的思考。而面对现实的无可奈何,让他的“用笔”于温婉幽默中更加平静质朴,这便贴近了莫泊桑的风格。因此,家园沦陷的现实无疑是促使刘云若从通俗小说家转化为“小说大宗师”的历史契机。
尽管沦陷时期刘云若的小说整体上还属于通俗小说,卖文为生的生活不允许他只做“小说大宗师”,但他在写作《旧巷斜阳》时所积累的艺术感受并不曾因此而泯灭。抗战胜利后,刘云若写出了又一部能代表其“小说大宗师”水准的小说《粉墨筝琶》。孙玉芳认为刘云若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群像,“其中以女招待璞玉(《旧巷斜阳》)和伶人陆风云这一形象(《粉墨筝琶》)最为复杂生动。抗争与妥协,自尊与虚荣,生命的悲哀与人性的弱点,全都彰显无遗”。陆风云的形象塑造之所以复杂生动,除了伶人这一角色赋予的特定内涵外,也得益于璞玉这一角色提供的营养。作为伶人,陆风云自有多情妩媚的一面,但作为普通人,她又有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一面。刘云若写陆凤云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时,就借鉴了璞玉身上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特征。但作为在江湖上闯荡的伶人,陆风云在多情妩媚和软弱犹豫之外,还有刚烈正直的一面。《粉墨筝琶》中出城一节,就显示了陆风云作为乱世佳人刚烈正直一面。孟子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然而势终不能变其性,才见人性之光辉。陆凤云处乱世而不失刚烈正直之性,正是刘云若在沦陷时期就用心刻画“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延续与升华。璞玉是顺势而不失其良知,凤云是逆势而卓显其刚烈,均能势变而不失其性,可谓乱世两佳人。佳人不朽,云若亦不朽。
刘云若在《粉墨筝琶·作者赘语》中写道:“作小说的应该领导青年,指示人生的正鹄,我很想努力为之,但恐在这方面成就不能很大,我或者能给人们竖一只木牌,写着‘前有虎阱,行人止步’,但我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至多有些深刻的鉴戒。……至于我爱写下等社会,就因为下等社会的人,人性较多,未被虚伪湮没。天津《民国日报》主笔张柱石先生说我善于写不解情的人的情,这是我承认的,因为不解情的人的情,才是真情,不够人物的人,才是真人。”幸而刘云若没有积极的“领导青年”的意识,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才使得他既不同于新文学作家,也不同于通俗小说家,对雅俗均能保持清醒的距离,内心却别有期许:“比肩曹(雪芹)施(耐庵),而与狄(查尔斯·狄更斯)华(华盛顿·欧文)共争短长。”
天津作家招司和石英都曾用“淋漓尽致”来称赞刘云若刻画人物的功夫,不知他们在称赞之时,是否意识到与他们“插肩而过”的是一位混迹于市井的“小说大宗师”?如今,读者面对刘云若的这些小说作品,是否会觉得“小说大宗师”迎面而来呢?
一切交给读者,交给历史,我想刘云若有这样的自信。
2016年10月19日晚于南秀村
旷世雄文,雅俗共赏;绝代奇书,重现人间。民国通俗小说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绚烂的风景。中国文史出版社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发掘、整理民国文学经典为出发点,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作家的《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是民国通俗小说的重要作家,其作品《小扬州志/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饱含着熠熠生辉的人性,体现了民国社会生活特色,深受读者喜爱。
刘云若的小说表现了他对真切、柔媚的充满生命力的“至性之人”的热切向往之情,在一个个令人感慨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形象,描绘了一幅幅天津社会风情画卷。刘云若著的《小扬州志/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是一部民国通俗小说,体现了民国社会生活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