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
名堂经是花桥人最常用的一个词。
花桥人说,你这个人名堂经真多,可能是指你这人真麻烦、太哕嗦、没事找事、耍小聪明;也可能指你这人脑瓜子太灵活、肯想事,脑髓比别人多、做事有门路,不是等闲之辈。当然,如果说你这人真没一点卵名堂,那肯定是看你不起,把你打不起价钱。一个没名堂的人,在花桥是没有多少社会地位的。所以,有没有名堂、会不会讲名堂经,在花桥是衡量一个人本事大小,有没有人气指数的标准。
五俺杯就是一个名堂经最多的人。
还是在五六岁的时候,五俺杯就已经会讲名堂经了。一次,他的阿巴顺宝请寨上的王木匠来家里装犁耙家什。王木匠也是一个名堂经很足的家伙。这是花桥初春的一个上午。在花桥桃花李花开了就是交春了。春天的光花大朵大朵地打在王木匠身上。王木匠一边忙乎一边漫不经心地逗弄主人家的小孩。“老五,你平时最喜欢吃什么莱啊?”
“酸菜萝卜我都喜欢。”五俺杯脆生生地回答。
“酸菜萝卜吃了屙屁都是酸的。”王木匠说,“难怪我闻到你裤裆里有股酸味,我还以为你昨天夜头打脱尿了。”
“你才打脱了尿呢。”五俺杯说。
顺宝拔普饱经风霜,听出王木匠话里有话。赶忙磨了一升黄豆,嫩嫩的豆腐炒白菜,浓得让人流口水。吃饭时,只见王木匠的筷子老往豆腐上去。五俺杯就天真地问:“木匠师傅,你怎么光吃豆腐啊?”
王木匠无可奈何地说:“老五,你不晓得,豆腐是我的命啊。”
顺宝拔普晓得王木匠还在讲名堂经,第二天就跑到寨上屠户铺赊了一坨肉,拌豆腐辣子炒成一大钵。只见王木匠的筷子在肉片上舞得比他的斧头凿子还快。五俺杯就大惊小怪尖叫起来:“阿巴,阿巴,木匠师傅讲豆腐是他的命,他怎么连命都不要了啊!”
王木匠听了脸上抖了抖,一大块尴尬挂在眼角上,说:“是啊,豆腐是我的命,我怎么连命都不要了呢。”筷子却在手上怎么也拿不直了。
当天晚上王木匠就找个借口到别人家做工去了。
顺宝拔普气得胡子直翘。五俺杯却不以为然:“少了他王木匠就不装犁了吗?”
顺宝拔普说:“你行啊,你名堂经多,你给我装装看!”
装装看就装装看,五俺杯就此和顺宝拔普较上了劲,一心只想学木匠。后来,五俺杯就成了团近二十四寨都出了名的木匠。大家都叫他五木匠。这是后话。
至于五俺杯的那句话——少了他王木匠就不装犁了,那以后就成了花桥人的一句流传至今的口头禅。这句简单朴素却又充满特定背景的口头禅,表达出自信的口吻和睥睨态度,现在已经在花桥成为泛语言的表达,那么,我想,不管时间如何推移,它将会永远成为花桥人难以丢弃的活的语言之一。
所以,花桥人认为,这个世界就是很多人用很多名堂经构成的,所有的事物都蕴涵着深刻的名堂经。是名堂经让这个世界的事物,简单的更简单,复杂的更复杂,奥妙的更奥妙,有味的更有味。如果,你问一个花桥人,名堂经究竟包含哪些方面,他肯定支支吾吾无从回答,就像你问他为什么每天要吃饭穿衣一样,这个问题在简单中蕴涵了讲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总而言之,在他们看来,名堂经无所不包,传统的、文化的、心理的,奉为圭臬的你必须恪守,但如果你通过变通来证明你的正确,也同样能得到肯定。机巧地摆布他人,玩弄他人,也是一种名堂经,但夜路走多碰见鬼,终有搬岩头砸自己脚的时候,弄巧成拙,这时,再高明的名堂经也会成为笑柄。而那些朴素的智慧、庄严的气度、超拔的胸襟所营造的名堂经,超度别人也升华自己,才是花桥人称道的名堂经。因此,名堂经讲得高下,就是小聪明和大智慧的分野。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人会讲名堂经,不然的话,就等同于石头、草木,或者贪吃贪睡只长膘的家畜。其实,动物也会讲名堂经,不信你试试正在抱崽的鸡婆,当它发觉你要对鸡崽构成威胁时,就一定会咯咯地跑上来和你理论,只不过你听不懂罢了。
如果没有一点名堂经,这世界还像个卵世界。花桥人经常这样说。
在花桥,最让我佩服,同时也心存畏惧的人是五俺杯。
P11-13
黄青松在试图描摹一个少数族裔的历史与现实的时候,并不是以一个外来的现代文明人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指东道西,而是将其自身的生存经验和困惑和盘托出,从这一意义上讲,《毕兹卡族谱》的景深不仅仅在于描绘了一幅瑰丽宏大的土家族人的史诗,而是延展出一场现代与传统的文明对话。
——唐伟
在花桥生活十多年,也在外游历了十多年,到过大大小小许多地方,反观这个历古历代生息繁衍着自称为“毕兹卡一族”的小山寨,更觉神奇。这便是故乡的个性。个性都是寓于共性之中的,这样我觉得故乡的种种又具有某种隐喻性和超常识性,就想把它们记下来,为社会的、经济的、宗教的、文化的、民俗的、猎奇的、消遣的等等各种家们,提供一些参考,各取所需。
——黄青松
在心里盘算着要写这部作品的念头是十年前,迟疑的笔一直举而不落。这种不敢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缺乏必要的条件,于是只好把这种强烈的念头一次次地在无数个枯坐书桌前扼杀。就像一个受孕的妇女,太迫切地想把孩子生下来,却怎么也生产不出来的样子。那种痛苦的感觉是没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只有通过不断地收集素材,细心地观察周围的人事,特别是“花桥”的各类人物掌故以及人情世故等等,来化解心中的焦虑,打发了十余年的时光。
十年后的这个孟夏,我因为工作岗位的变换,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接触到一个全新的课题——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联合国的定义,在湘西,我们仍通俗地称为民族民间文化遗产。灿烂辉煌的文明,琳琅满目的文化遗产,步履深重的历史进程,大量口传心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逐日消亡,我感觉到我内心深处的疼痛和这个自称为毕兹卡的民族的疼痛是连在一起的。是的,非物质,人类精神和灵魂最初和最后的高贵、浪漫、智慧、苦难、悸动、哀伤就在无数的非物质中天籁般地蕴涵着。不知是哪个深夜,在书桌上连续抽了整整一包烟后,我打开电脑,在文档里敲出标题,从而开始了化十年前念头为具体冲动的写作过程。
选择这样的叙述方式,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做法。因为白天忙于工作,写作时间都挤在晚上,这样一节节地写下来,可以不考虑长篇所必需的情节、结构以及人物的主次。回过头来观审,何尝又不是自己潜意识对这些东西的否定。过低地估计读者的阅读能力,过高地判定自己驾驭结构和讲故事的水平,而很少留给读者以丰富想象的空间是我们一惯操持的叙述方式,我们收获成功的同时也收割失败。古人说,大美无言。我们喋喋不休饶舌的时候总是会把这句至理名言抛在脑后,以至于发展到注水写作。这实在是很悲哀的事。作家的水准应该体现在虚构和创造的能力。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匕首和投枪一旦被政客利用,往往致无辜于死命,见血封喉。如果作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就是要以虚构的真实来彻底地表达人的精神,全面完整体现时代和民族灵魂。这大概也是那个自诩为“乡下人”的沈老后来不愿也不能写作的原因之一吧。即便是只写写人类闭体遮羞的历史,也能弄一部皇皇巨著。这便是这个具有毕兹卡和白卡人双重血统人的一点血性吧。
扯远了。还是回到这本小书上来吧。
在选择语言的时候,我也颇为踌躇,每个汉语作家都必须成功地和普通话达成某种必要的妥协,大量鲜活的民族民间语言必然接受挤兑的命运,这是一种两难选择,可我仍然倾心属于我们自己的语言,它虽然没有文字,但在历史深处鼓动喉结开启发音器官所产生的每一颗咿呀嗡蒙的发音,都有着它不可代替的语意,并且栩栩如生。如果我说一句“业地八地,纸地务地;惹地被地,设地使地。”不懂土话的人肯定摸北不着,懂的角色肯定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这句土话借用现代汉语所表达的意思就是“娘想儿想断肠;儿想娘想过场。”但它所蕴含的韵律、诙谐的口吻、生动的指代,翻译却不能体现其万一。所以,写作时在不给读者制造阅读障碍的前提下,我使用了一些属于毕兹卡人的土语,我相信这些语言并非创造者凭空捏造出来的,它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语意和信息。因此在称谓上完全使用土语,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排列了和现代汉语的对照表。当然,我的所作所为,肯定是十分蹩脚的,但这样的尝试是我所喜欢的,就像那道毕兹卡人喜欢的名菜:泥鳅钻豆腐,不一定所有的人都认可,只是我们自己喜欢的下饭菜。如此而已。
这样的一部书,如果按照传统的全景式写法,肯定能成为上百万字的大部头。但我的意趣不在于此,我之所以选择在卷首引用著名文化史学家斯宾格勒的那句话:“人类的历史没有任何意义,深奥的意义仅寓于个别文化的历程中。”意在时时告诫自己要回避什么,没想到高度内敛和超时空跨度倒构成了本书的一大特色。此所谓无心插柳。我所选取的都是文化生成的片断。多少年来,我们在汉文化的大背景下叙述着恢宏壮阔的画卷,缺乏对边缘和弱小的关照,我愿意把这种尝试作为一次小小的弥补。
是的,文化,作为人、人群和族类的最基本特征,它绵绵不绝地贯穿在生命如河的流程中,这样看来,任何历史都只能是文化的一个阶段或者一种表象。斯宾格斯还说:“每种文化都把自己的影像印在它的材料,即它的人类的身上;每种文化各有自己的观念,自己的情欲,自己的生活、愿望和感情,自己的死亡。这里是丰富多彩,闪耀着光辉,充盈着运动的,但理智的眼睛至今尚未发现过它们。在这里,文化、民族、语言、真理、神祗、风光等等,有如橡树与石松、花朵、枝条与树叶,从盛开又到衰老。——但是没有衰老的‘人类’。每一种文化都有它的自我表现的新的可能,从发生到成熟,再到衰老,永不复返。”我觉得他说得实在太好了。明人陈继儒说:“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义而百世如见者,安可泯灭之?故风、雨、雷、电,天之灵;山、川、民、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写作的意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纵观这世界上太多的民族,窃以为没有哪个民族像毕兹卡民族这样接受同化接受融合是如此的彻底,可在骨子里浪漫的灵魂仍然如此鲜活——这就是文化的生命力。但文化是需要精神来支撑的,更需要活的灵魂,否则,就会在酱缸里腐朽,发出熏人的气味。那么,我的写作即在于此,因才情的束缚,心中想要表达的东西可能没有道出万一,我因此将在灵魂深处接受永远的折磨。
是为记。
黄青松著的《毕兹卡族谱》以人物或风俗作为章节名,每章讲述相应的故事,将土家族花桥地区百年中发生的跌宕故事串联成一部大历史。花桥的传说和习俗穿插其间,以花桥人的情感和生活方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形成的比照,叙述了花桥人的文化习俗、神话、方言、日常伦理、生活情态,很好地还原了几代人的生活场景和生存哲学。
黄青松著的《毕兹卡族谱》用碎片化的写作方式,记叙了湘西花桥土家族人的历史、民俗、文化等,读起来趣味盎然。
九黎神话、创世传说、巫祝传承,历史与魔幻交织,现实与传统并立。毕兹卡的花桥,渗透着湘西边城的浪漫清丽;土家族的男人女人,有着蕴藏于莽林野峰的蛮朴纯真。通神的梯玛向天,刚烈的喻旅长,名堂经的阿可……或可歌可泣的人物,或哭笑悲欢的轶事,共同组成了一部花桥土家的“小”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