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码头镇北,无边无际的肥沃的水稻土壤中,长着一座流着泉水的小山,山上山下覆盖着橘子树,有一些橘子树有百年树龄了,但是开花结果的劲头一点也不比青壮年的橘树差。这个地方,大家都叫它“橘子园”,而我们叫它“天堂”。
橘子树生长的地方,几乎没有野草,守园的老汉是干活的好手,我们叫他“老酒鬼”。“老酒鬼”凶悍跋扈,裤裆纽扣经常忘记扣好,别人忘记扣好,会引来一阵笑声,但是当他忘记扣好裤裆纽扣时,大家会更害怕他,他满不在乎的神情像和所有的人宣战。在刮风的日子里,他喜欢端着他的酒壶,裤扣松开,一边溜达,一边喝酒,骂我们没听说也没见过的一些女人。骂得多了,大家也知道仿佛是这些女人抛弃了他,让他孤独一人,一无所有地活在这个冷漠残酷的世上。他的狗低头跟在他后面,对他的骂声百听不厌,看见小孩子就缩紧瞳孔,悄没声地呲一呲大白牙,表示心里的厌烦。我们给狗取了个名字叫“撒旦”,当然只能在背后这么叫。我们见了“撒旦”,心里总是发慌,大气也不敢喘。要是让它来管理学校,那才是物尽其才了。
我刚才说了,“老酒鬼”有个优点,做起田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肯下力气,专心致志。所以这橘子园里赏心悦目,没有一根杂草,除了青翠光亮的橘树就是干干净净的泥土,像一幅绣出来的光溜溜的画一样。我们爬到一棵低矮而茂盛的树里面,藏在里面。树枝低垂,心形的树叶长得密密麻麻。掩盖了我们的身形,也能挡风遮雨,甚至降低了我们的说话声。我们把这棵树叫作“伊甸”。
橘子园西边山坡下,有一座两块厚木板搭起来的小木桥,巴弟来赴会的时候,要从她的小村庄里走出来,穿过这座小木桥来到“伊甸”树里,为了安慰她独自赴会的辛苦,我们把这座桥命名为“天堂之桥”。
她是我们当中唯一的女孩,她家都是女孩,叫什么“招弟”、“来弟”、“引弟”、“盼弟”……我们当初不想让她参加,因为她不是我们村子里的,又是女孩。但是她用她的方法征服了我们的心,去年端午节那天,她带给我们一人一个大肉粽,是她亲手包的。她打动了我的心,我曾经有一个妹妹,她最爱玩的东西就是几张包粽子的熟芦苇叶,因为没人看管,她三岁时跌在一条小水沟里淹死了。
除了她,我们的成员还有成大伏,他父母在火鸡养殖场工作,我们就叫他“小火鸡”。他的脸蛋也总是红红的,确实像一只小火鸡。
区北辰,他的绰号叫“出头鸟”,他喜欢打架,班主任老师总是一边罚他抄写单词一边说,区北辰啊,你怎么总是当出头鸟呢?
还有金球,因为他胖,我们叫他“胖球”。
我是领袖,我让他们叫我“耶稣先生”。
他们不肯叫,我就抽巴弟的耳光,她一哭,大家就赶紧叫我“耶稣先生”了。我以为巴弟不会再来了,她还是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了。她说在家里“很难过”,我们都知道“难过”这个词是怎么回事。我上前拥抱了她,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散发着热气,热腾腾的像炉子里刚烘好的山芋,让我想起我那死去的妹妹,她整天吃山芋,浑身散发出山芋的气味。巴弟脸上流着的泪,我一点也不陌生,这种眼泪名叫“委屈和伤心”。我也曾经这样流着委屈伤心的眼泪,无数次。
我们这个五人小集体叫“未来福音”,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我们都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们感到未来是光明的。六年级的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他没老婆,生活过得一团糟,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骂我们是社会的负担,是一群光会消耗地球能源的寄生虫。有一次他还说,他好想当希特勒,这样他就可以消灭我们这些对社会无用的人。我想了一夜,第二天鼓足勇气去找校长,把班主任的话告诉了校长,校长也是个中年男人,听了不气恼,反而大笑起来,还说,好玩好玩。
我的爸爸是我妈妈在游戏房里捡回来的。我爸爸从外地来到这里,找不到工作,整天耗在游戏房里,欠了游戏房好多钱。正好我妈妈也在游戏房玩,她当时怀孕了,让她怀孕的那个人逃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妈妈一眼就看中了我的爸爸,替他偿还了一部分欠债,把他领了回家。她睡的小床上从此多了一个固定的男人,然后又多了我。我叫这个男人为爸爸。我妈妈是个喜欢享乐的人,我爸爸也一样。他们总是手拉着手去镇上的小饭馆聚会,就是五六个人花三十几块钱吃一顿的那种聚会。我那天告诉他们班主任和校长对待我们的态度,我爸爸冷静地说,我们就是低人一等的。我妈妈则不冷静地说,我们就是低人一等的,怎么样?她刮了我一巴掌。于是我告诉她,爸爸把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带到家里来睡。没想到妈妈并不生气,不久她也带了一个男人来家里睡,爷爷奶奶都看见了,他们假装没看见,出去逛集市了。这样过了一阵,爸爸妈妈又和好了,大家才懒得为自己身体的临时归属而吵闹呢,有钱有地位的人才在乎忠诚呢。爸爸妈妈和好以后,感情比以前还好。奶奶说,他们各自碰上了一个有钱的“冤大头”,活该被她的儿子儿媳妇“宰”。那阵子,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转,我居然吃到了卤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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