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父亲 李浩
1、迷官里
他是我一生的噩梦。现在,我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这是我母亲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为说出这句话积攒了力气,而这句话,足够让她把自己全部的力气用完,从此干瘪下去,再无半点儿的力气。我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不在,我母亲说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对他来说这个不停地咳几乎要把自己的胃、自己的心和胸腔、腹腔里的一切器官都咳出来的病女人,只是一团肮脏的赘肉,能让亡灵之神赫耳墨斯帮助他清除其实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母亲说得咬牙切齿,那时她的力气还多一些,尽管这些力气会慢慢地被她的咳所耗尽。
愿她安息。愿她在通往冥府的路上不会遇到那条叫刻耳柏洛斯的狗,遇到的时候它的三个头也都是睡着的。我母亲把自己交给死亡,已经有两年零三个多月了,我觉得她在冥河的那边不会比在这端更觉得孤单和寒冷。她不会再次死于心碎,我觉得。
愿她安息。她可能猜不到,我们已经被国王封闭在迷宫的里面。这座迷宫,就是他所建造的,现在,他就睡在我的身侧,打着充满了暖呼呼臭味的鼾。在冥河那端获得了安息的母亲也许并不关心这些,她或许会说,伊卡洛斯,离开他吧,你是沾染了母亲心性的人,母亲的心性会让你裂成两半的。离开他吧,越远越好,尽管他是你的父亲,他也给了你一半儿的血。她或许会哭泣着说,儿子啊,那个虚荣的罪人最终连累到你啦。我就知道会这样。
听着身侧暖呼呼、有臭味的鼾,我同时听到一声叹息。它来自我的母亲,或者说与我母亲的声音很像很像。这声叹息来自另一侧,它更黑暗些,仿佛真是从地下发出的。我坐起来,朝着那个方向,但声音在黑暗中消失得很快,瞬间便没有了踪迹。
——你在干什么?鼾声停止了,他翻了翻身子,把鼾声的尾音压在身体下面。睡觉。他说,只有克里特的石柱可以整夜不睡。而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石柱,但我生活在克里特岛上,甚至永远会固定地生活在这里,国王的迷宫让我和他都无法摆脱,在这点上我又像他所提到的石柱。想到被困,我心底的怨愤来了,于是我故意加高了音量:“父亲,我睡不着。我感觉自己看到了母亲,刚才,她还叹气来着。”
——算了吧。她早就死了。就算她是个瘸子,也应该早就爬过了冥河。我的父亲,这个被母亲一直称为“他”的人伸出手来,把我按倒:睡觉吧,别再理会那个讨厌的死人,她纠缠你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她如果真的是为了你好那就不该不把自己的脚印全部收走。别人的死亡都是那样。
“可是……”我想了想,又把“可是”后面的句子咽回到肚子里。它也许是会激怒我的父亲的,被激怒的父亲总是让我恐惧,一直如此。
其实,不被激怒的父亲也让我惧怕。
2、在克里特的家中
——你惧怕我什么?有一次,我的父亲携带着他的厚厚阴影问我,那时候他的手里只有一个用狼的胃缝制的酒壶。
“没,没什么。”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我的双腿已经颤抖起来。
——本来,你是可以成为我一样的人的,他用一根手指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可你太懦弱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代达罗斯的儿子。
“父亲,我是你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儿子呢?”我的眼里满是泪水,我觉得委屈,我觉得他会把我抛到大门的外面去就像几天前他把孤苦的赫卡柏大婶赶到雪地中去一样。“我是你的儿子啊,父亲,他们都说我的眼睛像代达罗斯的,它有厄瑞克族人的特征……”(P3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