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
治安官在一家商店升堂问案,店里挤满了人,四下弥漫着干奶酪的味道。男孩待在店堂后头,蜷身坐在一只小桶上,闻到的可不尽是干酪味儿。从他坐的地方,望得见一排排货架,上面塞满了结结实实、矮矮胖胖的罐头,一个个神气十足的模样,彼此紧紧挨着。男孩分得清它们谁是谁,但靠的并非是标签上的字(他大字不识一个),他认的是包装纸上鲜红色的腊肉和一弯弯银白色的鱼。鼻子闻到的是干奶酪的味儿,肚子闻到的是罐头肉的味儿,两股子气味交替着,阵阵袭来,却都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于是便只剩另一种萦绕不散的味儿,抑或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一星半点的恐惧,大多是绝望与悲伤,男孩只觉得一股子热血上涌,一如往常。此时父亲和父亲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绝望中他如此想道,我们的!我们爷儿俩共同的敌人!他可是我爸爸!)正立于案前,男孩看不见治安官作公案的桌子,但听得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当然,能听得见的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因为他父亲压根儿还没开过口。
“可你有什么证据呢,哈里斯先生?”
“说了,他的猪吃我的玉米,被我逮住,还给他送回去。就他家那篱笆栏子,根本圈不住猪,我就这么跟他说的,叫他小心着点儿。第二次又来,我索性把猪关在我自己那圈子里了,他来领猪的时候我还送他铁丝,管够,好叫他修补修补自家的猪圈。第三次我只能留下那牲口,替他喂替他养,后来跑到他家一看,那铁丝原封不动地卷着,丢在院子里。我同他讲,只要他付我一块钱喂养费,猪就还他。于是那天晚上一个黑鬼拿了一块钱来把猪领走了。我从没见过那黑鬼,他说:‘他要我关照你:木头干草,一点就着。’我说:‘啥?’那黑鬼说:‘他叫我关照你一声,木头干草,一点就着。’夜里我的马棚就起火了,牲口是救下了,但棚子烧得一干二净。”
“那黑鬼在哪?你找着他没?”
“实话对你讲,那黑鬼我从来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可找不着人,就不作数,算不得证据,你明白吗?”
“叫那孩子过来问,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起初,男孩也以为话锋所指是他的哥哥,可哈里斯接着又说,“不是他,是小的那个,那男孩儿。”男孩仍旧蜷着身子,在他与公案之间的人群当即豁开,让出一条小径,夹道的是两排板起的脸;样貌寒酸、须发半白的治安官坐在尽头处,穿着无领上衣,架着副眼镜,正冲他招手。男孩留着棕色的直发,蓬松凌乱,一双灰色的眸子冒着汹汹怒气,颇有狂风骤雨之魄;他个头矮小,与年龄甚不相称,但矮小归矮小,身子骨却同他父亲一样结实得很,打满补丁、褪了色的牛仔裤穿在他身上显得又紧又小。见状,男孩登时觉得光脚丫子下的地板好似消失了一样,他迈着步子向前走去,左右齐刷刷扭转的面孔张张严峻,分明如千斤重担般压在他身上。他父亲身着那件最体面的黑外套(不是为了打官司而穿,而是为了搬家),不为所动地站在那儿,瞅也不瞅他一眼。他这是要我撒谎来着,他想道,那股子要了命的悲伤与绝望再一次涌上心头,这谎是不撒不行了。
治安官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萨特里斯·斯诺普斯上校。”男孩小声答道。
“啊?”治安官说,“大点儿声。萨特里斯上校?要我说,在咱这地儿,敢叫‘萨特里斯上校’的人,可是说不得假话的,对吧?”男孩一声不吭。敌人!敌人!他心里一个劲儿地想着,一时间竟眼前一黑,啥也瞧不见了。治安官的面色其实挺和蔼,但男孩没能瞧在眼里,也没听出治安官冲那个叫哈里斯的人问话时煞是不悦的语气:“你要我问这孩子?”语气没法听辨,声响倒是听得见,治安官问罢,一连数秒,时间似乎过得出奇地慢,挤满了人的狭仄店堂里,除却紧张而悄然的呼吸声,再无一丝音响。男孩觉得自己就像挂在一根葡萄藤上,手攥藤端往外一荡,飞向空中,身下是万丈渊薮,一到顶点,刹那间,地心引力消失,他便一直滞于半空中,失去重量,时间仿佛停住。
“算了!”哈里斯气急败坏,破口大喊,“真他娘的!叫他走吧!”话音一落,男孩立刻觉得时间——还有随时间流动的一切,重新在自己脚下奔转起来,干乳酪、罐头肉的气味,恐惧与绝望,还有那一如往常、恼人不已的“血气”,全都再次复苏。一片鲜活之中,传来清晰的人声:
“就此结案了。我没法给你定罪,斯诺普斯,不过忠告倒是可以送你一句,你还是离开这儿吧,以后不要再回来了。”(P1-3)
威廉·福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出生于密西西比州新奥尔巴尼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5岁时随家人迁至牛津,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这个小镇度过。他从小爱好阅读,但没有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只在密西西比大学待了一年多。青年时参加过皇家空军,但未正式参战,之后短暂游历过欧洲。20世纪20年代末期开始以写作为业,30年代曾为好莱坞写电影剧本解决经济问题。 他一生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与12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与大多数短篇的故事都发生在约纳帕塔法县,称为“约纳帕塔法世系”。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喧哗与骚动》(1929)、《我弥留之际》(1930)、《押沙龙,押沙龙!》(1936)、《八月之光》(1932)等。这些小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福纳成为欧洲现代主义小说创新潮流转移到了美洲大陆的象征。1949年,威廉·福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没有人像福克纳这般将心血与灵肉全方位投入到写作中。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灵与肉,他的小说正在静静等待你的探索。
——尤多拉·韦尔蒂福克纳是我的精神导师。
——加西亚·马尔克斯
译介福克纳的作品对于任何一名译者来说都是至高的荣誉,同时也是最艰巨的挑战。福克纳这一名字意味着什么,我想每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心中自有答案。有关福克纳作品的谈论(甚至争论)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其作品如何晦涩难懂,如何鬼斧神工,但凡细读过一二的人都或多或少有所体受。我一介译匠,自然怯而不敢妄论。曾有人说,翻译福克纳的作品是对精神与智力的双重压榨,此言或许不假,不单因为福克纳作品的句式繁杂,节奏不易把握,语言质朴但极具特点,因而很难准确转译,也因为其主题、体裁多变(譬如,《兵哥俩》一文的叙述者是九岁的少年,是故译文须考虑到孩童的口吻、用词等,一旦措辞失当,便有耸兀之感),行文又富于省略(譬如《干旱的九月》中描写愤怒时一连串处心积虑的省略号),象征性意象众多(譬如,福克纳取“玫瑰”这一意象,恐怕不止为同情爱情的美好,更有为旧时代送葬的意味;“夕阳”也并非是太宰治笔下的“斜阳”:在美国南方黑人的观念中,“夕阳”是宿命的,象征着“末日审判”。诸如此类),使得福克纳的作品有了相当的深度,不仅对译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且给读者的阅读增添了乐趣的同时,也造成了不少的困难。许多年来,无数译者呕心沥血,才有了如今市面上众多的中文译本;这~译本若有幸得到读者的青睐,亦不能忘却前辈译者做出的非凡努力。
如果说长篇小说奠定了福克纳作为文学巨匠的基础,那么短篇小说可以说完成了福克纳的一桩心愿。福克纳曾说:“我是一个失败的诗人,才选择了难度仅次于诗歌的短篇小说。”在为数众多的短篇创作中,福克纳以诗歌般准确的语言刻画了无数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福克纳对“小人物”的重视程度相当高,很大一部分作品的描述对象或阐述者都是平凡无奇或置身事中或冷眼旁观的“镇上人”,这一“文脉”有着悠久的历史,在福克纳之后,也有无数作家——譬如马尔克斯——继承了下去;同时,福克纳也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对他的长篇作品做出了补充与扩展,譬如《夕阳》一文的阐述者正是《喧哗与骚动》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昆汀·康普生),探索他们的内心世界,将他们置于不同的舞台,写就了或让人扼腕叹息或让人久久凝思或让人欢欣鼓舞或让人热泪盈眶的种种故事。纳博科夫说:“一切的阅读都是重新阅读。”本书择取了福克纳短篇创作中尤为闪光的七篇,重译重编,但愿能为喜爱福克纳的读者贡献一次“新”的阅读体验。
就个人角度来讲,作为译者,翻译福克纳作品的同时,我会为了男孩的挣扎而揪心,会为了弟弟的勇气而感动,会为了总统的狼狈而发笑,会为了艾米丽的命运而悲伤,会为了白人的冷漠而失落,会为了“连理发师也动手揍了他”一句而望向自家窗外漫天的风沙,会为了“还有我们的”五个字而惊叹福克纳的匠心独运;“没有一个作家能像福克纳一样在作品中倾注这般热情”,美国作家尤多拉·韦尔蒂如是说道,倘若没有这般“热情’:便不会有如此丰富的阅读感受。仍记得在翻译Ⅸ夕阳》一文时,对于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凯蒂口中的nigger(对黑人的蔑称),是该译成“黑鬼”还是译成“黑家伙”,我犹豫了四天之久。反复思量后,还是决定取“黑鬼”一译——一方面为了尊重福克纳塑造人物时的良苦用心,一方面意识到自己不应妄动侧隐之心(个人对该人物尤为喜爱)。我想,伟大的作品催生优秀的译作,先有福克纳让我对凯蒂这一人物动了感情,再有我踌躇不决;但我想这份“踌躇”,这次“选择”,恐怕正是翻译本身的意义所在。
成稿付梓之际,向责任编辑诸婧琦女士致以诚挚的感谢,若无诸女士一直以来的支持,便无这般信心完成这番挑战,也向身边亲朋致以感谢,感谢他们的理解与帮助。
最后,恭候读者的宝贵意见,还望不吝赐教。
叶紫
2016年10月14日于杭州
威廉·福克纳著,叶紫译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精)/经典印象小说名作坊》精选了福克纳最有代表性的7个短篇,讲述了美国内战爆发后,南方的传统文化与北方价值观经历的巨大冲击与转变,用奇特而扭曲的语言描述了在这种特殊环境下没落的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冲突。福克纳的绝大多数长篇和短篇的故事都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郡中,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其主要脉络是郡中不同社会阶层的若干个家族的几代人的故事,时间从1800年起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系中共600多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在各个长篇和短篇小说中穿插交替出现。约克纳帕塔法是福克纳作品的标志,是文学史上有名的虚构地点之一,原型是他故乡所在的拉斐特郡。
威廉·福克纳著,叶紫译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精)/经典印象小说名作坊》是作者的经典短篇小说选,以《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为代表,收录了七篇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郡的短篇小说,讲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美国平民与贵族阶级间的故事。威廉·福克纳,美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意识流文学代表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为《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