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安居的春天是鸟儿叫醒的。
这是一只叫早的鸟,天才麻麻亮,它就毛起叫,催促人们赶快起床。初春的早晨浓雾弥漫,几步以外就看不清人。风吹在脸上,像一把刀在割,痛得人龇牙咧嘴,所以,在热被窝头蜷起是最大的享受。冷天是贪欢和懒散的帮凶,夫妻可以尽兴快活,一泡尿憋了一夜憋得尿包就要涨破了,轻松以后,钻进被窝,继续男欢女爱的游戏也没人笑话。叫早鸟却看不惯了,拿腔拿调,说着人话。你听:儿——尽睏!儿——尽睏!这鸟儿名堂多,占贪睡人的便宜,睡嘛,你是我的儿子你就尽倒睡!鸟声清脆,穿过街头巷尾,追随流风,此呼彼应,有抑扬顿挫,有逻辑重音,声情并茂,语重心长。鸟叫声中,炊烟冲出屋顶,飘绕升起,早餐店开门了,香气洒满一条街。收粪的农民拖着悠悠的调子,如声腔浑厚的男中音,把一桩很臭的买卖吆喝为优美的晨曲。主妇们急忙把盛满秽物的罐子,端到家门口,与收粪农讨价还价。老人故意在晚辈窗前咳嗽,跺脚,提醒恋床的孩子莫再贪睡。晨雾渐渐飘散,朝阳染红了一江春水,白帆“哗啦”一声飞上桅杆,金波跳荡的江面,顿时绽开了一朵朵雪白的莲花。江风鼓起帆篷,浪花四溅,帆船像鸟儿扇动着翅膀凌波而去。于是,叫早鸟急了,提高了嗓门,变换了频率和声调:儿——尽——睏——起!
这鸟儿俨然是安居人的爹。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的春天,重庆西部安居古城的一个清晨。摇钱树院子。叫早鸟一声接一声催促,催不醒大姑娘周如惠的美梦。姑娘梦见自己从安居码头上船,进入合川,沿嘉陵江顺水而下,到了北碚。江风吹着她飘逸的长发,吹开了缙云山头的云雾,现出了复旦大学的校门。两条金龙踩着急促的鼓点,欢腾起舞。突然,那个人出现在眼前。她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盖过了锣鼓的打击声。他在成都读书,是学生会主席,品学兼优,前途无量,啷个撵到重庆来了?糟了,他一定看出我的心事,晓得我喜欢他了,真是个情种,追一个姑娘追了几百里。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脸烧得发烫,急忙偏过头看着脚下,不安地捏着辫子。
“饿惨了哈?”男生走到身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另一只手耍魔术一般端出香喷喷的饭菜,在她的鼻尖下旋了一圈,馋得她直流口水。你真坏!她狠狠地瞪着他。男同学笑了,用勺子舀起美味儿,喂她。啊,好吃,比米花糖好吃多了。她夺过勺子往嘴里赶,大口大口地吃着。男生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抱着她骑到龙身上。周围的同学为他们鼓掌,欢呼。
突然,烟雾散去,男同学穿上了军装,就变得凶巴巴的:下牙咬着上嘴皮,眼睛露出杀气,一把枪闪出刺眼的光。男同学提着枪,转身就走。她追上去,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不要他走。
“打完鬼子,我就回来娶你!”男生解释着,推开她,赶她走。
她哭了,很伤心,这一下哭醒了,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还在摇她。她不满地哼了一声鼻音,将身子一滚,滚到靠墙处,拖过被子蒙着头,继续睏起。
“起床了!”吆喝声非常威猛。
天啊,是婶婶的声音!
婶婶的称呼有个讲究。原来呀,安居古城的细娃儿不好带,幼小的七天夭折,大的到了十几岁,也被阎王叫走,于是,娃娃们就把亲妈叫成婶婶,或者奶母。这样的称呼是迷惑阎王爷:这娃儿可怜,连亲妈都不要她了,于是,阎王心一软,就把贵手高抬起。
婶婶叫声威猛,吓得女儿在被窝里发抖。她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又赶紧躲过母亲的目光,像是害怕被看出了心事。
“猫儿不在,耗子返堂。翻天了,你!”老母亲掀开被子,“啪”地一棍子,打在屁股上。
下手好重,痛得她清醒了。老娘回家了,恁个早,这是不可能的事,却又是千真万确。她睁开眼,看着威严的母亲,心里直打鼓。两天前,在沙坪坝,哥哥要求她立即中止学业,马上嫁人,嫁给嫂嫂的表哥,一个叫魏崇廉的生意人。妹妹不愿意,要继续成都的学业,和那个男生自由恋爱,跟哥哥闹起来。她一赌气,就跑去长途客车站,买了票,回安居了,也不跟正在住院治疗的婶婶说一声。嫂嫂担心妹妹出事,叫哥哥跟着回来。哥哥还是不松口,要妹妹和魏崇廉见面。她大哭大闹,爬上木楼不下来,趁哥哥不注意,偷偷抱了米花糖和茶食糕点,溜进闺房,闩闭房门,宣布绝食,向哥哥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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