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提到的外地人在肥前的上五岛一带被称为“没见过的玩意儿”。这个词现在虽然除了小孩儿之外基本没人用了,但是放在从前那个太平无事的乡野,这种人光是路过就可算是村子里的一件大事。记得我小时候,对“外人”这个词的感觉是不安的。日本西部有个词是“外佬”。在冈山县也有形容Stranger的词汇,当面称其为“哥儿”,在背后也是唤作“外佬”。同样的称呼从备后一直到安昙,或许还要再往西都有出现,其起源却是不甚明了。越中的冰见一带以前把某个贱民部落称为“某氏”,远江则称其为“法氏”④“发氏”或“发氏苦劳”,三河的低级劳工有时会被称作“法氏”,这些极有可能是从“法师”一词的转音,总之这对孩童来说是一种与普通路人全然不同,几乎可以称得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并且我认为,至少在中国地区⑦,“外佬”的语义确实受到了黄昏的影响。在九州南部,日向和大隅有一种被称为“恙法氏”的妖怪。据说那是一种呆愣愣的人影似的妖怪,晚上走在山路上常常会碰到,但凡僧人自缢的地方必定会出现。虽然普通的山伏也可以用“恙法氏”或“恙步氏”来称呼,但更常用的叫法还是“彦氏”。
所以黄昏时相遇的路人彼此打招呼并非只是单纯地出于礼节,而是以此证明自己并非妖怪。佐贺地区守旧的人们在叫人时一定会“喂、喂”地叫两声,如果只“喂”一声,对方是不会回应的,因为对方在怀疑你是不是狐妖。冲绳以前有种非常不符合社交常理的习俗,就是叫人得叫第三遍才能得到回应,只叫一声两声人家就会以为这是妖怪在叫他,当然,这习俗仅限于夜间。加贺的小松附近有一种龟怪,有时会变身成小孩子跑到岸上来。如果被问到“你是谁”,回答“哇呀”的一定就是那种东西,而且脚步声听起来也像踩在水坑里。能登的河獭会变成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或穿着格纹和服的孩子。被问到“你是谁?”时,人类会回答“我呀”,而它会回答“呃呀”,并且再问“你从哪里来?”,它还会回答一句意义不明的“咯哈”。相传美浓武仪郡的狸会开别人家门说“晚上好”,如果被问到是谁,因为发不出“是我”的音,它就会回答“是呃”,于是就会暴露其妖怪身份。在土佐幡多郡也有类似的说法,问狸“你是谁?”的时候,狸会回答“是喔啦”,因为它们无法发出“我”的音。此时只要再回它一句“喔是什么呀”,它就再也装不下去了。而在人头涌动的大都市里,经常听到“晚上好”“您哪位?”“就是我呀”的对答,只此寥寥几句就轻易地确定了彼此的身份,这是因为我们都已经熟记了彼此的语音。因此若是生活在方言中把“我”叫成“喔”的地区的人不会随随便便跑到土佐幡多郡去,即使到了那种地方,也很难掩饰自己外人的身份。另外,更偏远的地区还有这样的说法,据说陆中大槌一带的孩童们都知道狐妖变成人形后手腕上没有突起的骨头,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话虽如此,谁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要求疑似为狐妖的人把手伸出来瞧瞧。
五
父母们特别担心傍晚还在外面玩的孩子。不过孩子们也都没那么大的胆子,早在蝙蝠还没出洞的时候就一个个乖乖往家走,再贪玩的孩子心里也会等着父母来叫自己回家吃饭。可是在他们中间,偶尔会出现无人来寻唤者。
“没爹娘的孩子看落日,爹娘就在落日里”,日本有这么一个童谣。据说有些黄昏后独自回家的孩子会神秘失踪。
东京曾经有过“青蛙叫,快回家’’①这么一句乡间童语,至今仍可在小镇中听到,而在乡间反倒没有人说了。中山德太郎②先生曾提到,佐藤岛上有这样一句谚语:落单的孩子是貉孩。这是调侃落单孩子的话,但其中也多少折射出不安的情绪。很多地方把傍晚掠走小孩子的妖怪称为“隐神”。冲绳人则将其唤作“物迷”,即使在神的土地上也一直为人们所惧怕。丹波的夜久野也有关于隐神的传说,据说如果玩捉迷藏一直玩到天黑就会被隐神带走,若狭的名田庄以及相隔甚远的肥后玉名郡也都有同样的隐神传说。枥木县的鹿沼一带则将其称为“隐坊”①。现在捉迷藏这个词仅指一种游戏,但我认为这个词最初与此种信仰不无关系。秋田县雄胜郡将这种妖怪称为“隐所子”,晚上玩捉迷藏的话同样会被隐所子抓走。
在神户市,有人管那种妖怪叫“隐婆”。据说隐婆平时躲在小路角落和房子一隅,一旦有小孩子傍晚玩捉迷藏,它就会跑出来抓人。而岛根县其他地方则管这个叫“子取”。子取本来是指接生婆,却被直接用来当了妖怪的名字。足利时代的《卧云日件录》②还记载了丹波的子取尼,虽说古代也许存在抢夺儿童的团伙,但这种妖怪绝对是纯粹空想的产物。出云的子取尼还会抓小孩子榨油做瓷器,其凶残程度堪比缬缬城@或糖果屋④,在东北地区的“油取”妖怪,在日俄战争时期都是人人恐惧的对象。东京一般使用“人攫”这个简明易懂的词汇,信州埴科一带则普遍称为“袋担”,可以想象其背着大口袋行走的样子,要傍晚玩捉迷藏就会被它捉走。多数情况下,这些都是父母被孩子问到时随口起的妖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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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田国男,Kuniko Yanagita被誉为日本民俗学之父。一八七五年出生于兵库县。一九??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进入农商务省,历任法制局参事官、贵族院书记官长。一九三五年,创立民间传承会(后来的日本民俗学会),发行杂志《民间传承》,树立日本民俗学独特的观点。一九五一年获颁文化勋章。一九六二年逝世。著作颇丰,主要有《远野物语》《桃太郎的诞生》等。
也许有人会心生疑惑,为何此时要出版这样一本书,对此我想做几点说明。第一,这是我最初的疑问,同时也是我最初的失望,我曾以为一旦发问必定会有人能够向我解释。小时候我曾问过父母,所幸和那个时代的乡里入一样.对于我的疑问,他们既没有强行向我灌输自己的看法,也没有将其一笑而过。他们的态度与后来的井上圆了。先生正好相反,只回答说:“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你只要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将来说不定会明白。”然后又给我讲了几个相似的故事。我还在少年时期就拜读过平田老师的《古今妖魅考》,当时的印象就是庙里的和尚肯定不喜欢这本书。再后来,我又搜集了几个关于天狗、狗宾。的真实故事。
川童。在我故乡方言里叫“嘎太郎”,即川太郎。那时我家住在市川沿岸的渡口附近,从初夏到仲夏都一直听说有川太郎为害,而且这种话题在小学生中能流行到夏末秋初。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年,要说我一直对此念念不忘,是有点夸张。但每逢外出旅行或读书时,我就常常想起那段时光,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在大正三年社会改头换面之际出版了《川童驹引》这么一本古风的册子。如今细想一番.出书的时机虽然没有把握好,但至少起到了保存疑问的作用。还有各地同行的提醒和提供的各种消息才让我免于遗漏一些零散的事实。有好几个事例我一开始只是隐约觉得有所关联,到现在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了。
比如川童的各种别称,无论在何地,大抵都是河川的孩童之意,其中的河川所指的都是汲水之地或堤坝。在冲绳群岛一带则有着类似于川童的灵物,分别被称作海童和井童,这样的名称应该暗示着过去海中数不尽的珍宝和陆上积累的财富全都由这两位年幼的神明进行管理。为何日本古书中的生僻词汇,比如一位守护遥远航路同时又出席净化仪式等严肃神事的神明总会用少童这种汉字加以表现?这个问题恐怕也必须得按这个思路才能说明。
这个话题要继续下去,就会渐渐偏离序文的范畴了,但最后我还想再多说一点,就是原本打算要收入此书,后来又删除的撒沙狸的故事。删除的原因比较复杂,就此略过,但故事本身的确令我难以忘怀。那年我应该是十四岁,独自一人住在利根川沿岸的一个小镇上,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给我讲故事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虽然她不是那么会讲故事,但是好巧不巧,成为故事关键的那棵树就郁郁葱葱、孤孤零零地长在我抬眼就能看到的堤岸旁。我每次坐在渡口小屋里.脑海里就浮现出故事里的光景。夏天傍晚,月明星稀,有个人刚好沿着堤岸下面走到这附近.就看到一头小兽窜过堤头跑向岸边。这里有一块五六十米宽的地,上面什么都没种.附近住着一户农家。于是那人便以为是家养的猫,可是那头小兽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于是他就放慢脚步远远看着。只见它在浅水里走了一会儿,很快又回到沙地上来回打滚,最后又跑回堤岸上,顺着那棵大树爬到了树梢。那人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动物不是小猫,就蹑手蹑脚地走到树下,没想到此时竟从树上落了一大片沙子下来,不过那个人也是胆子够大,虽然吓了一跳。却没有叫出声来。后来在户川残花。老师编《狸》一书时,我把这个故事作为真人真事汇报了。但如今细细一想,那只是杜撰的故事罢了。
户川老师的大名想必现在还有很多人听过,他是一位将半辈子投身于江户会志事业的老学者,彼时正与纪州的德川侯等致力于现在所谓的文化遗产保护事业。听生物学方面的人士说,本来像狸这样对农耕有益的野兽就不多,又因为诸如“咔嚓山”。这样的故事莫名流传开来,使得农民不喜狸.甚至大量捕食,近几年来狸的数量已经越来越少,而野鼠和虫害也相应地猖狂起来。无论如何都应该让世人理解真实的狸才行!于是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最先响应的是几年前成立的著名组织狸之会,参与策划出版了这本珍贵的书。
东京以前还曾有过狸房子。我在念初中的时候也与兄长在那样的房子里住了近两年,虽然住得是心惊胆战,可却从未见过什么狸,偶尔能听到二楼遮雨窗发出动静,猛地打开一看却是一只长尾巴的猫咪,兄长还为此写了一首狂歌。如今又过去了六十年,地底下都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人工隧道。在这样的人类社会里,无论多么有心,无论多么兴致盎然,探究狸的真相的想法终究也只是户川先生的一厢情愿罢了。而且引入深思的是,为何在日新月异的今天,人们还偏生要去相信并害怕那些老掉牙的妖物,有时就算知道那只是谣言或误传,也要散布出去,有时自己都深信不疑,更有入甚至会改编成一个新故事传出去。我们唯独这个旧习气,倒是从来没有想过用舶来的新习气代替。
我从小就在这方面花费了很多时间,如今必须给问题做个了结。我们心中最原始的畏惧究竟是什么?它究竟经过了怎么样的发展,才最终与人类复杂的错觉和戏谑结合起来的呢?多年以来,我们有幸从临近的大国借鉴了不少文化,但不幸的是,这些仍然不足以帮助我们阐明日本的天狗、川童,甚至幽灵等物的本质。如此,我也只能耐心等待日本真正拥有了解自身能力的那一天了。
柳田国男
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
人们所敬畏、崇敬的妖怪神仙,最初的原型为何?究竟是如何通过人们的谣传、误解,变成如今我们所描述的形态的呢?虽然人们尝试了借鉴邻国的古老文化来解读各种传说的渊源,但仅仅靠此途径,还是很难解释清楚日本的天狗、河童的本质,妖怪与幽灵到底有何不同。
在柳田国男著吕灵芝、张琦译的《妖怪谈义(柳田国男选集)》中,柳田国男融合了各个妖怪的故事,站在民俗学的角度,从其由来、传说等入手,逐步分析其中脉络,力图找出关于妖怪的奥妙。无论读者是仅仅对妖怪传说感兴趣,还是想深入研究日本妖怪文化,都能从中受益匪浅。
柳田国男著吕灵芝、张琦译的《妖怪谈义(柳田国男选集)》作为柳田国男的代表作之一,已日本妖怪为对象,重点选择了在日本民间流传最为广泛、影响最为深远的近30个妖怪或妖怪事件,例如小豆洗、座敷童子、山男、河童等进行了分析与讲述,兼具趣味性与理论性。一方面,所谓趣味性,在于作者对各类妖怪和妖怪事件进行描述的过程中,穿插了大量的日本民间故事、传说为证,使得本书内容趣味性十足;另一方面,所谓理论性,又在于柳田国男作为日本民俗学大师,依靠其深厚的学术研究功底,着重从民俗学、历史学等角度,通过分析古今历史背景下的社会状况、人们的认知水平及心理状态、语言习惯等等,阐述了日本妖怪文化产生和流传的渊源,从而使得广大读者可以在浅显直白的分析中,对日本妖怪文化,乃至日本民俗学等有一个更为全面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