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才是真正的偷看,那是抗战初。我已十多岁了,家紧挨刨旱烟丝的(那时人们多吸旱烟)韩师傅家。他家有位从乡下来读县中的亲戚,是个瘦瘦的小青年,平时穿着长衫,对人爱理不理的,寒暑假回乡下自己家,他的书簿等等怎么办呢?当时这里人大多为文盲,即俗称“睁眼瞎”,家中哪有什么藏书之处。这位初中生鬼得很,大约察觉唯有我有些“贼头贼脑”,形迹可疑,让人不放心,就将他的书装在一个篮子里,用绳子吊在二梁上。但草房不高,所谓二梁,我人高,站上小凳就能够得着。一天,趁韩家无人,我偷偷将篮子放下,人跪在地上,直奔国文课本看起来。几十年了,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稍厚的灰色纸封面,中华书局印的,编者记得叫舒新城,另还有陆费逵。课文印在洁白厚纸上,第一篇是巴金写他在太平洋轮船上看日出;第二篇鲁迅的,开头就是“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接着是“吸了一口烟,来祭奠那些无名英雄们”等话;再接着是冰心的《笑》,是“夕阳照着车辄的笑”,还有篇好像说她在船上生了病,被母亲抱着,生命垂危,突来的雷雨带来了凉风,她得救了。另外,还有丰子恺的《养蚕》,好像选自《缘缘堂随笔》,还有像郑振铎(他是我唯一见到过的人)、卢隐、王西彦等人的文章。当时我贪婪地读,课本后两行作者介绍,恨不得一口吞]Jc永远记得这样情景:一个如饥似渴的小子,“贼”一样趴在地上看书,巴金、鲁迅、冰心似乎就在二梁上冷眼注视着。这可算我的第一次“文学课”了。
再晚则是若干年后,我到杭州读中央美院华东分院,这是著名的西湖艺专的旧址,大多为平房,背靠孤山,松鼠常在窗外用小绿眼珠和人对视,保俶塔在望,晚钟袅袅,在西湖的上空和人心里共同回荡,对面则是“平湖秋月”和卖糖果的小铺。据说当时苏联列宾美术学院等实行“六小时一贯制”,即集中时间将一天课上掉,这是因为他们那里白天短,上午九点才大亮,没办法。可我们也这样“一边倒”学了:上午一口气连上六节课,中间歇一歇,学校供应馒头、豆浆,只是刚吃过早饭,再吃这些也就没劲了。有的人索性跑到不远的“楼外楼”花六分钱买只水晶玫瑰包子,这冒着热气晶莹剔透的美食至今令人向往。下午又上两节课,人累了,课外画几笔也就歇了。这时同学都出去了,宿舍楼中—下安静了,于是我关起门来打开窗,集中精力看小说。尽管外面绿草如茵,游人如织,喧闹声不时传来,但无法进入我的个人世界。尽管早没什么文学梦,只是借此消遣,学校书不多却也够看。我先从俄罗斯文学看起,从两个托尔斯泰到屠格涅夫、契诃夫,有翻译过来的俄罗斯文学作品都看了;再看法国的,从大小仲马到莫泊桑;还有英国勃洛克三姐妹的,美国的马克·吐温等等,杂七杂八都看。这里非苏北草舍,更不必跪下来偷看,我乃美术学院大学生。窗明几净,坐的也许是赵无极、吴冠中坐过的桌椅,看的是他们,也许还有林风眠、倪贻德看过的书,得抚大师之遗泽,能窥文学之芳菲,游目骋怀,好不快哉!我落得跷着二郎腿,一只脚还搁在拉开的抽屉上。一本书,一杯白开水,若再阔一点,跑到对面“平湖秋月”,五分钱一包小核桃,好一阵噼噼啪啪。在逍遥书乡之余,猛抬头,似乎那眼角充满血丝的绿眼睛、拖着半尺长白胡子的托尔斯泰,还有在发疯的老处女旁立着的狄更斯都在嘿嘿地笑着,在眯着眼看我,正像当年苏北草屋二梁上的那些文豪一样。这也算我的第二节文学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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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野,1927年生,江苏滨海县人。早年参加革命,历经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宣传斗争。1949年随军南下苏州,在苏沪报刊上发表多幅美术作品。1958年毕业于中央关术学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同年创办苏州工艺美术专科学校,并任副校长,后任苏州丝绸工学院工艺美术系主任。自1951年起任苏州市美术家协会理事长、四十余年。现为苏州市美术家协会名誉,江苏省美术家协会名誉理事。长期从事多方艺术创作,也兼事美术史论研究。除绘画有专集外,尚有内容广泛的《贺野09集》等著作。荣获中国文联颁发的“从事新中国文艺工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和纪念奖章。现出版《贺野全集》,含散文、苏州美术史、再识吴门画派、评论、诗词(插图本)、报刊画、书法、索描、水粉,油画、国画共11卷集。
时值乙未,正我中华民族的发展盛世,天安门广场上的七十响礼炮声在耳畔回萦。我,一个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苏州工作近七十年之久的老兵,在自己的“中国梦”,后来又在夫人於宜苏女士全身心的相助下,我的“全集”(计散文、苏州美术史、再识吴门画派、评论、诗词、书法、报刊画、素描、水粉、油画、国画等十一卷)终于在苏州市文联、苏大艺术学院的发起资助、古吴轩出版社的相助下出版了。本来一个画家出画集乃至文集,实属平常事,而我却涉猎如此多门,我想,在国内大约除了遥不可及的黄永玉教授外,还未听有他人这样做。现在拙作出版了,不管水平如何,我总得说说:为什么这样出,又为什么能这样出书。请各位指教。
幼时日本人就来了,家烧了,刺刀架在脖子上,后来只能“跟着八路走”,边学边画,进行宣传斗争。日本投降,蒋军和还乡团又来了,我也只能继续以画为武器,直到后来苏州工作,大体都是如此。这时作品自然十分稚嫩,可那是弹雨横飞时所作,却一幅都未留下来;渡江后在报刊上每天要画好几幅,现在尚能觅得(多亏《苏州日报》领导),虽“草根”气很浓,不忍卒睹,但它毕竟是那时苏州人民生活的记录,也就出了《报刊画卷》。
全国解放,和平时代到了,绘画的社会职责有了变化,我就读于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油画系,想做一个苏式职业油画家。可毕业后却要我办苏州工艺美术专科学校,也就不得不改弦易辙。这对我却并非易事,作为这个学校的始创者,全校的工作都要我负责,百忙集于一身,何从言画?只求能让我课外画几笔素描,也就谢天谢地了。在传统看来,这只不过是“边角料”,可我后来在丝院任美术系主任期间,竟画了好几百幅;我又把小小的水粉当作油画来画,以释放我对油画之恋。现在的《素描卷》、《水粉卷》,均由此而来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快离休,看来也只有学国画了,于是硬着头皮在党校学习(前后长达一年)和开会空隙,坚持练字和画国画。市美协面临改革开放,我不得不和画家们一起,先要来认识新时期,涉足理论,可那时又没有多少书看,要写文章,自然论据不足。记得胡适曾主张“大胆的假设,小心地求证”,我连“求证”条件都没有,尽管写出几篇小文,自然难脱“头重脚轻”之弊,可仍然边写边学,也带出了《评论卷》。
我仍胆大妄为,靠着放大镜,居然写成四十万字数百幅插图的《现代美术形成史》,从八个方面来解开世界上现代美术产生之谜。在那时确有意义,可将付印时却撤下来,至为可惜。现在只能在《全集》“悼亡录”中见到它的残页。
离休了,欢送会上找不到我,因我已一头扎到农村画画,实乃渴望能成天画画,猴急了。如鱼得水,我画了不少,加上以前画的,但只是探索的开始。现出的《国画卷》是近年画的。
新旧世纪之交,我却生了场大病,国画、油画都不说了。在夫人於宜苏的支持和参与下,我写了《再识吴门画派》,这就是《全集》的第三卷。又参加文联的《苏州艺术通史》的编写,我写了美术部分,后独立发展成《苏州美术史》(2010年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这成了《全集》中第二卷。
这时,一向没有的画油画的条件有了,遗憾的是我快和姜太公同年,连油画箱都背不动了;但国家一日千里,我不能用绚丽的色彩加以歌颂吗?从2005年开始,共画了一百四十多幅,后就成了《油画卷》。我崇拜的印象派大师雷诺阿七十多岁即绳系画板作画,不论我画是如何渺小,却比他有福气,能不令人称厌吗?
到了2008年,觉得应当停笔思索;又正遇汶川地震、年初雪灾、群魔乱舞,西方待我何其不公,不禁悲愤交集,乃以旧体诗词抒之。现为人们背诵并吟哦的是它,此乃民族文化和灵魂的根。但词过去只填过一阕,诗亦然,我遵循格律,平仄放松,一年写成《〇八苏州词》。这就是《诗词卷(插图本)》。
油画不能画了,国画还继续,字也在练,《苏州杂志》领导提供了写作平台,我竟写起散文来。和以前写的一样,求真求顺从内心发掘,也就差强人意地在《书法卷》之外添了《散文卷》。
至此,不知不觉编出了十一卷本,但决非成于“春风得意”之中,而是不断被批为成名成家,我以苦为乐彳亍前行的结果。我也想过,假如一直画,现在可能好些,可那样,我就失去尽管和大多已少往来但还有割不断的情缘的学生们,这又是我不愿意的。这大约就是无怨无悔罢。
此书能出版,要多谢市文联和苏大艺术学院、古吴轩出版社领导的大力相助,在此谨致衷心的谢意,多谢出版社编辑同志。而如果没有和我白头相守、行文与共的夫人於宜苏全力参与,也是不成的。我虽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自勉,但本集只是记录新中国成立前后这一历史名城里的一个普通文艺老兵前进的足迹。我没有得过多少奖,也无显赫的身世和头衔,只是一个老老实实工作和老老实实画画,有着一颗爱国爱党爱生活的赤子之心而已。近年我还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被中国文联授予“从事新中国文艺工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和纪念奖章,都足以见证,是我深以为傲的。
贺野
2015年3月8日
《贺野全集(1散文卷)》为贺野全集散文卷部分,收录贺野在各个时期创作及发表的散文随笔。有画作的创作背景文章,有家庭生活感怀,有对城市发展的建议,有对已故好友的回忆纪念,有与名师高徒艺术的对照对话。作品风格朴实淡然,却不乏经典文论穿梭其间,生活化的记述中,发散着艺术人生的浪漫情怀。
《贺野全集》分六卷:国画、油画、书法、水粉、素描、漫画。画册展示了贺野先生历年来的艺术创作成果,涉略画种全面,艺术风格独特,是读者深刻体会“苏州黄永玉”艺术魅力的良好平台。贺野先生立足苏州,研究世界,扬长避短,集成这一套史无前例的全集。本套全集对于喜爱文化艺术的读者来说,是一套值得珍藏的著作。
《贺野全集(1散文卷)》为作者新添的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