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
1988年底,我终于和木连分道扬镳,他乘飞机在首都中转,1989年初抵达欧洲,我却留在省城生活,从事一种细致繁杂的工作。1989年3月,木连从书籍里发现有关灵魂轮回的事,开始给我写信。我嗤之以鼻,没有回信,但留下信封,以保留和追寻他在欧洲的足迹。1990年,木连从可疑的渠道知道我开始读一些文学作品,从欧洲一所大学的图书馆给我写信,引述文学书籍中有关的事例,列举我不知道或不熟悉的人名和书名。我回信说,如果从受苦的肉体需要慰藉这个角度,我愿意相信人死后存在灵魂。我把其余的烧掉,留下信中有关的几页。后来我发现木连的谵妄实际上在他写信之前就已有隐约的流露。不过在今天看来,除了时间,我实在不敢保证什么。
1991年,我自以为读懂和记住了必不可少的五十本书,预备写一些反映城市生活的文学作品。于是想起木连的信,发现里面有些见解其实对我有益,似乎向我暗示了一种行文的方式,但又隐约发现,那同样是一种所有人正在遗忘和正在创造的方式。
信是用浅蓝色信笺写的,看起来非常雅致,但木连的字迹却粗劣不堪。我只援引有关的部分,决定剔除他炫耀与女人周旋的部分:波斯哲学家、诗人、天文学家欧玛尔·海亚姆于公元11世纪(对他来说那是伊斯兰教纪元的5世纪),在波斯出生,曾在塞尔柱王朝玛列克沙赫宫廷担任太医和天文方面的职务。1074年曾修订历法,并筹建了天文台。他师从哈桑·本·萨巴和尼萨姆·乌尔穆尔克学习《古兰经》和传统,先着迷于占卜的星象学,后致力于天文学。他还信奉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学说,认为灵魂可以在许多躯体中轮回,甚至会投生到牲畜的躯体中。据说他像毕达哥拉斯同狗交谈那样,曾和一头驴交谈,告诉驴的主人说,这头驴曾是一个品行高尚的教师,要求驴的主人善待它。七百年之后,英格兰诞生了一个姓菲茨杰拉尔德的人。1845年前后,他拿到一本欧玛尔诗作的手抄本,将其中一部分译成拉丁文,以黎明、玫瑰、夜莺的形象开始,以夜晚和坟墓的形象结束。1859年,出版了《鲁拜集》的第一个版本,后来又出版了其他认真修订的版本。奇妙的结果出现了:一个屈尊写诗的波斯天文学家和一个浏览东方和西班牙书籍、也许不一定全懂的古怪的英国人,俩人偶然的结合产生了和俩人并不相像的一个了不起的诗人。英国19世纪诗人和文学评论家斯温伯恩说,菲茨杰拉尔德“给了欧玛尔·海亚姆在英国最伟大的诗人中间一席永久的地位”。有些评论家认为菲茨杰拉尔德的欧玛尔译本实际是有波斯形象的英国诗,菲茨杰拉尔德推敲、润色、创新。但他的《鲁拜集》仿佛要求我们把他看作波斯的古诗。又过了将近一百年,阿根廷一个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作家研究这个事件,作出一种玄学性质的猜测:“七个世纪的时光,痛苦和变化悄悄流逝……欧玛尔的灵魂也许在英国得到再生,以便用一种遥远的带有拉丁语痕迹的日耳曼语系文字,完成在内沙布尔受数学遏制的文学使命。或许欧玛尔的灵魂于1875年进入菲茨杰拉尔德的身体。”从《鲁拜集》中可以看到,宇宙的历史是神假设、演出、观看的戏剧。这种猜测使我们不由得想起英国人(菲茨杰拉尔德)可能重新创造了波斯人(欧玛尔),因为两人本质是神或者神的暂时形象。一切合作都带有神秘性,英国人和波斯人的合作更是如此,因为两人截然不同,如生在同一时代也许会视同陌路,但是死亡、变迁和时间使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使两人合成一个诗人。博尔赫斯1899年出生在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移居瑞士日内瓦,大战结束后游历欧洲。192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在随后的六十三年里,致力用三四十部诗歌、散文、随笔、短篇小说和文学评论集制造一座语言的迷宫,语言之间相互混淆、相互说明,宛如钩心斗角、庞大精致的皇家建筑。在他得出有关英国人和波斯人的玄学结论之后又四十四年,我从博尔赫斯的庞大建筑中抽取部分章节进行研究,发现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博尔赫斯身上。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