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回归。回到曾经生活十八年的故土，以社会和历史的眼光，调查当代农村在巾国历史变革中的坐标，分析故土在文化变革中的流变，描绘这些“熟悉的陌生人”在祖辈们从未经历过的大变革中的心灵图景，审视时代大变迁下的世道人心的微妙变化。

阚乃庆，教授，高级编辑。应天时，接地利，顺人和，策划、制作电视节目近百部，发表各类文章近千篇。只道一苇渡江阔，岂料无绳系兰舟。曾为耕云种月人，现做煮字治文客。但求放心宁神，如斯而已。

永恒的凝视
自序
第一章 风：当历史照进现实?第一章
第一节 高湾：“邮票大的地方”
第二节 大运河畔
第三节 隔河就是高邮湖
第四节 毗邻子婴河
第五节 袁术墓的故事
第六节 柳堡的故事
第七节 乔家闸的传说
第二章 土：地里长出的故事?第二章
第一节 土地的魔法
第二节 运河堤上的活剧
第三节 “场”上的事情
第四节 墙上的标语
第五节 似水流年
第六节 消失的乡约
第七节 难为的收支
第三章 人：随处安放的生活?第三章
第一节 上学记
第二节 参军记
第三节 亲人的足迹
第四节 留守高湾
第五节 出高湾记
第六节 高湾的人物
第四章 情：梦里唱的四季歌?第四章
第一节 四季不居
第二节 这把泥土
第三节 声色世界
第四节 厚土之上
第五节 “做生活”
第六节 水里的活计
第七节 房子的历史
第八节 演文娱及其他
第九节 用手思考
第十节 言为心声
第十一节 四时八节
第十二节 衣食住行
第十三节 夏夜乘凉
第十四节 阴阳路上
后记 安静的轮回

永恒的凝视
2017年国庆日，乃庆
和我、晓刚于淅沥细雨中
驱车前往高湾——我应乃
庆之邀为《高湾史记：一
个运河村庄里的时代流变
》摄影，晓刚则专事航拍
。驾车的乃庆显然为返回
家乡有些兴奋，一路上话
语绵密，说着高湾，说着
高湾的人们，说着几近完
成的这本书。他反复强调
，“高湾很小，不会是你
们想象的那样……”
对高湾我耳闻已久。
自2013年结识乃庆后便多
次听他说起。听得多了，
我脑子中便幻绘出一些高
湾的样子。她当然不会是
乔家大院、白鹿原、乌镇
与和顺，可“蚕豆花儿香
啊麦苗儿鲜”和“风车跟着
那个东风转”会有吗？—
—电影《柳堡的故事》给
了我苏北村落的固定格式
。“古道西风瘦马”不大可
能，但，些许古朴、几抹
沧桑和隐约的历史韵味该
是农村村落的基本元素，
就像婺源的粉墙黛瓦和青
石板路那样有味道。然而
，高湾与我的想象完全“
货不对板”。首先她很小
，不足0。3平方公里的弹
丸小村，乃庆说她是“只
有邮票大的地方”，毫不
夸张。其次她很散，三十
来户人家，稀疏星散在稻
田之间，完全不具有一个
典型村庄的构架。再次她
很旧。大多土坯老屋已岌
岌可危，即使后来兴建的
新居也算不上光鲜，更谈
不上有特色。一看便知，
这是一片并不富足但可温
饱的土地。其时，稻秆碧
绿，已灌浆的稻穗茁壮丰
盈、灿烂若金，透显出高
湾尚存的生机与活力。乃
庆就是在这一片土地上生
长起来的吗？
我与乃庆相识较晚，
但交往却深。2013年春天
到乃庆任职的学院讲课，
他在高铁站接我。记不得
话头从何而起，一路上我
俩竟谈起了近来共同读过
的一些书籍，甚是合拍。
自那后，我们便成了书友
、朋友。待我读过了乃庆
的一些著作后，我深为他
的思想底蕴与文字功力所
折服，年长一轮多的我遂
将他视为老师。每一年，
我们总要找机会见上几面
，为的是聊天聊地，把所
思所想向对方倾述一二；
或者找一僻静处，拿读过
的书做“下酒的菜”，相互
交换着心得和新的书讯。
当然，我的私心是：让他
帮我“补补脑”，也请他为
我的著述“把把脉”“会会诊
”。“君有奇才我不贫”，乃
庆每每都会让我脑洞大开
，受益匪浅。拙作《大奔
袭》就是在他的点拨下完
成的。正是
在这样的交往中，乃
庆向我谈起了高湾，谈起
了他的写作计划……
堤坝那边，紧贴高湾
而过的京杭大运河传来阵
阵轮机轰鸣，舟楫穿梭，
不停不歇，从远方驶来又
驶向远方，间或地用一声
两声高亢的汽笛打破田野
静谧。拐进乡间小路不久
，已有乡亲认出了开车的
乃庆，他们探过头来，用
浓重的乡音与乃庆打着招
呼，然后回头告诉他人：
“是大乃庆家来了……”而
那些近年移居高湾的外乡
人，则用陌生的目光打量
乃庆和我们，然后各忙各
的。
乃庆的堂哥阚乃源——
高湾的村民小组长，早早
地与家人一起杀鸡宰鱼，
准备下了一桌好菜。在宝
应县城和氾水镇住着的长
辈、同学和朋友也开着新
能源电动车赶回来相聚。
席间，所有的话题自然离
不开高湾，离不开乃庆儿
时的种种与现在的种种…
…灶房里的女人仍忙活着
烹炸煎炒，鸡鸭在院场上
散漫觅食，柴狗在桌下蹭
着客人的腿脚……一阵炊
烟穿门而入，那便是最地
道的乡土味了。此时，我
看到了乃庆最为安逸的表
情。
吴伯凡的《认知方法
论》开篇首谈人类的“舒
适区”，即人类胚胎所寓
之处——子宫。显然，乃
庆回到了他生命的最初。
高湾，正是他人生的“舒
适区”。儿时的他并不知
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
么精彩，也用不着思考国
家命运和家族兴衰，
更用不着为吃饭而操劳。
泥泞田埂、斑驳祖屋和微
风中的田野是孕育乃庆的
温暖母体；衔泥春燕、树
梢知了、田间泥鳅和翻飞
蝴蝶是最早展现其眼前的
壮丽景观。乃庆跑累了喊
累了玩累了，就在自家的
门槛上读书。乃庆读书之
痴之多之快，令我叹为观
止——我的一篇万把字的
小说，他三五分钟读完，
并可尽述其详。他说：“
小时的我，最大的乐趣就
是拿一本书，一个人畅快
地读。”书读多了，自然
会向往目力所不能及的远
方。他要脱离人生的“舒
适区”，要去闯荡自己的
世界。十八岁的乃庆一如
所有乡村学子，急切地挣
脱这片僻壤的羁绊，投奔
外面的精彩世界。此去经
年，乃庆可谓事业有成，
却与大多数常常回望故土
的人不同，他要把高湾凝
固成一本书。
高湾是他永远的根，
永远的魂！
青春呼啸，岁月匆忙
。已经有了点年纪的乃庆
，每次回乡都能感觉到家
乡在历史的尘烟中一点点
消亡——长辈们渐次离世
，新青年星散四方，老房
子已不再结实，少小们根
本无从相认，甚至传统意
义上的种田人也纷纷洗脚
回家，不事农耕了，大片
承包的种植专业户已驻扎
周围，拿走了成片的稻田
。唯有运河边的白杨树粗
壮及天，在风中飒然作响
。他说回去一次，心思也
就重了一分。一个强烈而
紧迫的念头在他头脑中久
久回荡——为家乡写传。
他说，至少要让儿孙辈知
晓当年的高湾是个什么样
子，知道我们是从哪

本书以大运河畔的小村庄高湾为典型特例，描绘出了一幅中国农村生活裂变与乡村伦理解构的长卷。
全书叙事风格自然而奇特，以“风”“土”“人”“情”为核心架构，内容超越了乡愁的浅显，写出了深刻的宿命，高湾的典型宿命，家族和个体的宿命，乡村中国的宿命。

安静的轮回
2020年，鲜花着锦，
大地和平。
谁也没想到，大自然
向人类派出了危险“信使”
。一个悄悄潜入的微小病
毒，立即让全世界处于一
种常规的反常中。在南北
半球之间往复扫荡的疫情
把人类从幻梦中惊醒，时
间不是方程式中的可逆参
数，更像是一个不可逆的
向量。
当我们学会隔着无纺
布呼吸，用身体关门的时
候，看着每天不断攀升的
死亡数据和各种时事新闻
，每个人都实实在在地感
受到疫情对全球政治、经
济、社会无处不在、无孔
不入的影响。过去的世界
在被重构，习以为常的规
则也在被改写，这股席卷
全球的力量将从根本上改
变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甚
至有人惊呼，人类世界从
此分为“新冠之前的世界”
和“新冠之后的世界”。惊
骇之余，我不禁想，这是
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还
是救赎？
8月，我避开暑热的江
南，来到位于中国腹地的
太行山南端。在山环水绕
、兼具北雄南秀的土地上
，人车熙熙，街市攘攘，
这片华夏文明的出发地呈
现出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人们安享着相对封闭的
环境带来的平和安宁。入
夜，眺望天上的圆月，皎
洁如璧，温润如玉，一轮
清辉泻入周遭无边无际的
暗黑夜幕中。
万物静默，如谜。
三年前的酷夏，在扬
州的西南一隅，躲在被机
器调节好温度的房间里，
周遭的书架簇拥着我的生
活：屈原在楚地的夜空下
问天；约翰？克里斯朵夫
和卡夫卡在隔空对话；尼
采在巴登的街巷里目光如
炬，穿行如风；陀思妥耶
夫斯基笔下的众生在
碾压中求生；夜晚，梵？
高的教堂钟声嘶哑；舒伯
特的小夜曲如歌如泣；德
彪西的月亮总是如期而至
，悬挂在我的窗前，清冷
、孤傲、一声不响……我
在体味世界文明五千年来
的辉煌和失落，感受伟大
心灵的辽阔和深邃。
与此同时，我反思周
遭，用自己的笔触写着乡
亲们的故事。我想象着他
们在烈日下日复一日、年
复一年的简单生活，他们
的挣扎和苦痛、欢欣和快
活、无奈与无畏；想象着
他们为活着所苦，从世俗
生活的无望、愚蠢、因循
的状态中被激励、唤醒。
他们是在与天地和社会的
碰撞和协调中养成了自己
的个性，形成了与土地互
嵌互融的一群人。麻木和
顽强、脆弱和坚韧、朴拙
与聪黠、狭隘与豁达，在
他们身上奇怪而自然地合
为一体，浑然天成。我明
白，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
个人的战争，每个人都各
自拼凑了一个囫囵的世界
，在这个无形的圈囿里生
息，彼此之间很难交集。
2017年夏天，我去老
家拜访在元大哥。他早早
地泡了茶、开了空调，在
他的小书房静候。我满头
热汗进了门，印象中耿直
、聪明、充满活力的大哥
已经满头白发，耳朵也不
灵了，俨然成了一个平常
的老人。他向我回忆家世
和他的人生经历，提到曾
经的人生坎坷、命运蹭蹬
，他笑声朗朗。豁达的态
度、坦白的襟怀，让人如
处四面来风的旷野，畅爽
无极。谁也没想到，一周
过后，他感冒挂水时突发
心梗，猝然离世。而他看
我这部书稿时，我在边上
随意给他拍的照片，竟然
成为大哥留存世间的最后
镜像，我当时的录音也成
了他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
。
人生易老，世道多变
。就在这本书编辑出版的
过程中，我的晓明兄弟在
经历了三个月的病魔折磨
后离开了人世。2020年的
清明节，是他去世后的第
一个祭奠日。我和巨宗兄
拜访无锡泥人制作大师，
请他为晓明塑像，留住他
在世间的最后形象。疫情
阻挡了兄弟们去烟台祭奠
的步伐，我们去了位于太
湖边上的华藏寺，隔着紧
闭的山门，在这座晓明生
前来过的寺庙中表达哀思
。江南春早，草长莺飞，
太湖的粼粼波光，如影随
形，在无边的春色中，我
再次感受着无言的伤痛，
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命运的无常与人生的无
奈，也深切地体会到失去
血肉兄弟的至痛。
我的晓明兄弟是完成
了人世间交付的所有责任
和使命后，毫无亏欠地离
开的。在烟台的那个晚上
，我熄了灯，从窗口向外
远望。海潮退去，白天的
蓝天碧海此时却是黑魆魆
一片，显出丑陋而叵测的
一面。我和晓明从十几岁
成为同学，朝夕相处在一
起，风风雨雨几十年，早
就把彼此牢牢地焊成了自
己生命的一部分。此时生
生撕裂，情何以堪？我们
探望、吊唁、祭扫、办追
思会，借助各种外在的、
内心的仪式和话语，好不
容易走出了心理的浓重阴
影。可是在秋末的大连，
我在风雨中的海边，对大
海无意中的一瞥还是击中
了我。那是一场积蓄已久
的大雨，风雨大作，惊涛
击石，浪末飞溅，往复不
已。我伫立在漫天风雨中
，眺望远方的海天。我不
止一次从这片海域乘船，
我知道，隔海那边就是烟
台，现在成了我的兄弟的
埋骨处。我眼中的海天混
茫一色，界线难分。两尊
青铜塑像高矗在海边，老
子和孔子在海天间相对论
道：天地无涯，而人生有
涯，该如何自处处世？这
个千古不绝的天问，需要
每个人做出回答，却没有
答案。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
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
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
的嘲弄
我诅咒

第一节 高湾：“邮票大的地方”
一切都是从春天开始的。
春风荡漾，流水不寒，草木已经做好了准备。
高湾的狗在大寨路上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猫则躲在屋檐下叫春，声音高高低低，凄厉而诡异。鸡分了群，在靓翎公鸡的领导下，用尖利的爪牙在冻酥的地里刨食。鸭阵或聚或散，在差不多已经干涸的池塘里东游西荡，感受冷暖。刚刚告别严寒的土地上，布谷声动，花苞待放。树木和庄稼为了自己的成熟在努力地长枝拔节，迎接不久即到的烈日和雨水交相蒸腾的雨季。
长江把江苏分成苏南和苏北，高湾便是位于江苏北部里下河西侧边沿的一个平原小村。所谓里下河，是一个大约的概念。大致是南到高邮，北到淮安，西沿大运河苏北段的里运河，往东到通海的串场河。因里运河简称里河，串场河俗称下河，这一带平原介于这两条河道之间，故称为里下河。
里下河与中国古代最大的水利工程京杭大运河密切相关。当初吴王夫差雄心勃发，北上伐齐，遂开邗沟。邗沟东西相平，陆地相连，河湖相通，西边高地山丘来水，由西向东排往大海。秋冬雨水少，邗沟水源不足，宋代开始筑堤界水，使邗沟以西凹地汇而成湖，蓄水以后，便出现堤西水位高，堤东水位低，因此高的叫上河，低的叫下河。清康熙时，西侧有里运河车逻、南关等坝水流入，南面有通扬运河的水流人，北面与黄淮冲积平原的黄河相隔，东侧串场河沿线人海口因年久被沙土淤浅。这样一来，四水投塘，便形成了四面高、中间低、状如锅底的地理形势。据勘察，里下河大致从东南向西北缓缓倾斜，地面高程从周围海拔4．5米，逐渐下降到射阳河一带，海拔最低的只有1米左右。
从大范围的地理来说，里下河属于江淮平原的一部分。我大略做了一点考据，里下河平原的历史不超过七千年，当时江苏省长江以北的海岸线呈向西凹人的弧形，现今的里下河平原还是介于沿淮河与沿长江两个冲积平原之间的一个大海湾。临海的淮河、长江自上游冲击而下，泥沙人海，在波浪、湖汐和沿岸流的作用下，在此堆积成沙堤，形成与外海隔开的泻湖。大约三千年前，泻湖在江淮诸多支流注入的影响下，水质逐渐淡化成为淡水湖。南北东西高低错落，水陆泥泽交叉，这才有了湖河港汊之间傍水生存的当地先人。一个混沌的世界终于分出经纬，有了阡陌庄稼，有了人间烟火。
这就是养育了我五代先人的里下河平原。多少年多少代，淤塞复淹涝，历朝历代，当地的人们无不忙于开河与疏浚。这块锅底洼地区总面积1．35万平方公里，人口密集，一律傍水而居，其间水网密布、河道纵横，茭苇丛生，大小湖泊连缀相通，犹如贯珠，是名副其实的水乡。里下河的所有物产都与水有关，稻麦棉，荷菱荇，鱼虾蟹，这块由湿漉漉、黏糊糊的黑黏土和无所不在、清亮流淌的水面组成的地方，所有的物产无一不优质高产，声名远播。
我的故乡叫高湾，属于扬州市宝应县。如果用Google(谷歌)地图从高空往下作鹰眼式的俯瞰，位于江苏腰线部位的高湾是一个很难看到的所在，正是福克纳所说的“邮票大的地方”。因为它太小了，太不起眼了，我结合了Google地图、百度电子地图、凯立德移动地图、高德手机地图，借助现代的网络科技，我估测出高湾的位置在东经119°25'，北纬33°20'。
关于高湾的气候，1999年版《宝应县志》记载：“气候温和，日照充足，四季分明，雨水丰沛，年平均降水量966毫米。日照2180小时，年平均气温14．4℃，全年无霜期260天。四季分明，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
这样的字面意义对于在高湾生，也在高湾长的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高湾生活18年的经验中，这里冬天酷冷，夏天酷热。冬天风起，上学的孩子都下到枯涸的纵横渠道里，一个跟一个猫着腰冲锋。霜前冷，雪后寒。化雪是最冷的时候，茅草屋檐下挂着老长的冰挂，孩子们叫冰冻铛子。敲下来攥在手里，看它滴滴答答地融化成水。上课的时候最磨人，那个冷，脚指头像猫咬似的，让人欲哭无泪。大人脸上总是冻得通红。差不多每个孩子和脸皮细嫩的姑娘的脸上、手上都有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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