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新娘子步步下蛋
四川城内有巴、雒、泸、岷四大名川,故称四川。巴即嘉陵江,古有巴蜀之称;雒即沱江,一称外江;泸即金沙江,诸葛亮五月渡泸,便是此地;岷即岷江。这四大名川到了重庆,合而为一,经瞿塘三峡、巫山十二峰,奔腾激射而下,直趋下游,经洞庭、鄱阳,越苏淞而人海,成为中国大动脉之一的长江。
本书故事开始于岷江之滨的嘉定城。嘉定是川南一个山明水秀的小城,这座小城,一面靠山,一面临江,临江这一面,断岸千尺,下临江流,上游自成都、彭山、眉山到嘉定,下游是犍为、叙州、泸州,直达重庆,所以嘉定是成都重庆两江水道的中心,也是岷江这条水道上客商船只必由之路,城池虽小,地却驰名。城南的大佛寺、乌尤寺,尤为名胜之地。大佛寺的大佛却不在寺内,在矗立江流的千寻峭壁上。这尊大佛,足有一二十丈高,从后面大佛岩上去,穿过大佛寺的后殿,可以爬上大佛的头顶,纵眺岷江如画的远景。大佛寺的左首是乌尤山,山上便是乌尤寺,危崖曲涧,云影岚光,嘉禾华滋,上下一碧,端的钟灵毓秀,风物宜人。在明季时代,嘉定便有“十不得”的胜景,“十不得”里面,便有“大佛拜不得,乌鱼煎不得”的民谣。所谓“大佛拜不得”是一种神话,别个佛像都可拜,独有嘉定的大佛,拜了以后,岷江的水涨到大佛脖子上,便要淹没嘉定城了;所谓“乌鱼煎不得”,本地人把“乌尤”二字念作乌鱼的缘故,其实乌尤寺是黄山谷的出典,还有八个“不得”的景致,与本书没有多大关系,暂且不提。
明季时代,乌尤山山腰有一家出名的茶馆。这茶馆造得非常特别,五开间的瓦房,前后都可进出,好像一座长方形的亭子,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里外都裱糊得雪洞一般,前面长廊内的茶座上,一面品茗,一面靠着红漆栏杆,可以饱览江景。后面靠着上山必由之路,正是乌尤寺香客游客上下憩息之所。前后面门额上,都写着“曼陀罗轩”四个字。这轩名非常新颖,因为乌尤山是佛教圣地,春夏之际,山上山下遍地开着一种缤纷馥郁的曼陀罗花。曼陀罗花盛开时节,也是游人最多、茶馆生意最兴隆的时节,不知哪一位名士,便把曼陀罗三字题作茶馆的轩名,曼陀罗轩非但卖茶,还带卖点心酒饭,曼陀罗轩的“抄手”,四远驰名,“抄手”便是馄饨,四川人喊作“抄手”。
有一年正值十月小阳春的日子,川南气候温煦,加上是个晴天,曼陀罗轩外面游廊上,坐满了茶客,轩内坐满了酒客。内外酒客和茶客正在议论纷纷,谈论一桩本地稀有的新闻。
廊座上一位花白胡子的茶客向对面一位穷学究问道:“老子(川人张嘴,便称老子)从彭山趁水下船,路过贵宝地,顺便上岸玩玩,一路听人讲‘乌尤寺和尚嫁女儿’的新闻,真奇怪,出家人哪有女儿!老子活了这么大,真是头一遭听到,其中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那穷学究把一个橄榄脑袋摇得货郎小鼓似的,叹El气道:“异端,异端,攻乎异端,斯害焉矣!”
花白胡子的茶客听他酸溜溜掉了一句文,等于白说,依然莫名其妙,萍水相逢,不好意思掘根究蒂地问下去。不想茶馆里爱管闲事的人最多,这位茶客的坐处靠近里面酒座的一排敞窗,突然从敞窗内钻出一个酒气醺醺的脑袋来,哈哈大笑道:“听老先生是川北口音,大约路过此地,怪道不知敝处的事,便是这一屋子的人,也只有老子最清楚。”说罢,一个指头向自己酒糟鼻子上乱点。
花白胡子的茶客正苦没法探听真相,忙不及双手乱拱,殷殷求教。
窗内的酒客大约已经酒足饭饱,借此卖弄消息灵通,也许借此打诨,逃避掏腰包请客,先用两个指头,挟着酒糟鼻子,转身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后探出半个身子来,似乎这样好消息不愿意叫一个人知道,故意先打了个哈哈,大声说道:“你们知道嫁女儿的和尚是谁,便是山上乌尤寺老方丈破山大师。这还不奇,诸位一定要问,新郎新娘是谁呢?哈哈……说出来,诸位要吓一跳,新郎不是别位,是我们嘉定第一大户,新中第一名武举,杨大相公!新娘便是杨相公义妹,而且师妹,和川南三侠齐名的雪衣娘!新郎、新娘和那位高僧都是我们四川的奇人!奇人办奇事,才有这样新奇的奇闻。老子索性告诉你们,今天便是他们洞房花烛的良辰。老子怎的知道这样清楚呢?因为老子也姓杨,是杨大举人的本家。回头杨大举人到此‘迎亲’(川俗,新郎必先至女家迎亲,随同花轿回家,然后交拜成礼),老子便要赶去喝喜酒了。”
他这样一表白,果然里里外外的茶客、酒客,在窗内窗外把他包围住了,七嘴八舌,向他乱问,都想打听个细微曲折。因为嘉定上下游的人们都知道杨大举人名头远大,雪衣娘、杨相公上擂台的事(四川打擂的风气,在抗战时期,还有所闻),更是平日茶馆里面的谈话资料。起初大家只知道乌尤寺和尚嫁女儿,不知和尚是谁?女儿是谁?更不知新郎便是本城鼎鼎大名的杨武举。现在听到这位酒糟鼻子一抖露,真是一桩奇闻。凡是在曼陀罗轩喝茶吃酒的,恨不得一个人拉着他到一边去,细谈细问。无奈这人知道的也只有这一点,满肚皮早已抖出来了,再要问他细情细节,起末根由,连他自己还想打听别人去哩。
酒糟鼻子大约是杨武举五服以外远房远支,不然的话,当天是好日子,早应该在杨武举家里帮忙照料,还有工夫陪着朋友在曼陀罗轩帮吃帮喝,说闲白儿吗。这时被众人包围着,正苦无话可对,忽听得山脚鼓乐之声,细吹细打地响上山来,顿时直着嗓子大喊大嚷道:“诸位快瞧,杨大举人上山迎亲来了。”这一嚷果然有效,曼陀罗轩内的酒客茶客呼的一声,一窝蜂挤出茶馆外面,迎在山道上,等候迎亲的喜仗到来。独有两个雄壮大汉依然纹风不动,坐在轩内酒座上,浅斟低酌,悄悄谈话。
山脚下树林里转出四面彩旗,迎风舒卷,缓缓地涌上山来,旗后十几名披红插花的鼓吹手,吹手身后,一对对的垂发绣衣童子,分执提炉宫灯宝扇之类,前队过去,后面又是两面麟风呈祥的五彩锦旗,引着一匹雪白川马,雕鞍鲜明,鸾铃徐引,马上稳坐着一个剑眉虎目、面如冠玉的杨大举人,披着一身大红喜服,配着雪白的骏马,红白相映,益显得新郎器宇轩昂,不同凡俗。新郎马后,便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一乘花轿,轿后又是一队十番细乐,吹笙按笛,一路奏着“齐眉乐”的曲子,后面一群牵羊担酒、挑盒挟包的杨府下人,个个衣履鲜明,喜气洋洋。这一大队迎亲喜仗,从山脚排到山腰,足有半里路长,山上山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