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叠鼓唱斜阳春浓人醉
垂柳腰肢全似女,斜阳颜色好于花。
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
几人未遇几途穷,两种英雄在此中。
满眼哀鸿自歌舞,听歌人亦是哀鸿。
秋寒翠袖如空谷,日落黄昏似古原。
哪怪杜陵魂断尽,哀王孙又感公孙。
苧萝溢浦两红妆,感事怜才益自伤。
两种才人三种泪,一齐分付与斜阳。
笔者向来在刊物上撰稿未曾谈到自己,今日开端录了实甫四首诗,不禁生出今昔之感。实甫这几首《天桥曲》(原八首录四),原为天桥鼓姬冯凤喜而作。实甫在民初三四年间,在北京顶着名士头衔,选舞征歌,装疯卖傻,把堂堂首都中明河暗沟的水都闹浑了。听鲜灵芝的戏,狂呼要命尝鲜,一为金玉兰的死,倡言叹凤嗟麟。而且寻芳探胜,竞闹到天桥,为迷一个歌姬冯凤喜,给天桥留了不少佳话。那一副“归路且寻冯凤喜,海升英话李鸿章”的诗联,是俏利工巧,足与“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联媲美。又作了八首《天桥曲》,也极脍炙人口。可爱的是词旨感喟韵致苍凉,把美人才士融为一体,深致其沦落不偶之感。尤其前录的最末首最为有力。包含得深远,比拟得恰合,芋萝是西施未遇,贫贱溪头自浣纱;溢浦是美人途穷,老大嫁作商人妇,所以说是两种才人。这才人既是可怜,再加上感事和自伤,所以说三种泪。笔者在惨绿年华时,也曾在金粉堆中、歌舞丛里阅历过很长的时间,深深领略了实甫诗意,个中未遇的途穷,沧桑变幻,宛然是人生的映照,社会的缩影。真值得局外人的感事怜才,因而引起自伤,用三副泪眼加以观察。
在十余年前笔者小说处女作便是以鼓姬为背景的《春风回梦记》,这部书决定了我做小说匠的命运,至今还是吃这碗饭。不过十余年来,为避免题材的重复,不再用鼓姬为背景。现在因无意中看到实甫的《天桥曲》,忽由重温旧梦之中,触了新意,才又写起这《冰弦弹月记》。虽仍以鼓姬为题材,但重于社会方面,和《春风回梦记》专主言情取径迥异。昔日曾在《春风回梦记》例言中说:“小说最重情感,可与诗通,倘读者读此如一首长诗,则吾愿毕矣。”现在,这《冰弦弹月记》又似作诗,但不是《春风回梦》的香诗体,而想作成“人世几回伤往事”的感旧体。或者这是无题定有题的无题诗。然而说易行难,口高手低,也许说说罢了。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原北京有个天桥大名鼎鼎,通国皆知。但若依中外沟通专家的说法,称上海作东方的巴黎,苏州作东方威尼斯,金少山为中国夏里亚平,淡瑛是中国嘉波,据此为例,则天桥也可称为北京的三不管,掉过来说天津的三不管也可称得北京的天桥。因为这两个地方太像了。北京人没到过天津的,去看看天桥,可得到三不管的概念,天津人没见过天桥的亦然。只三不管没有豆汁摊,而三不管的特种时调,也为天桥所未有,如是而已。
且说在易实甫作《天桥曲》以后的十五年,约在民国十五年的春天,天津有位名士,想要追步前人,作一篇《三不管歌》,但此公是包月车阶级,虽然成年累月征逐酒食于三不管之间,但他所去的是广义的三不管,包括南市一带繁华区域。至于真正的狭义的三不管,却还未亵尊枉驾。这时要作诗行世,自然效法西洋文学家为要作描写穷人小说,先上贫民区域中住上二年。然而名士并没有那样毅力,也不肯那样牺牲,只打算作半日之游,来个走马观花。好在作诗和旧剧是一样抽象艺术,无须过于写实,看个大致也就够了。他先翻历书选择宜出行的吉日,又得赶上那吉日不风不雨,气候清佳,才可出行。
结果屡经拖延,直到三月二十五日,居然在艳阳天气之中,午后策杖出门,安步当车奔了三不管。先经过他每日过往的南市,一直向南,到一条东西向的横街,越过一条水浊如泥的臭沟,才进了东兴市场。场内有些洋货摊和各种小型商店,无甚可观,由侧面横巷穿出,到了似乎院落的市场。理发馆开在修脚处旁边,小饭铺前面就是露天的花柳医室,一位名医穿着茶房式的灰白大褂,用着上锈的一八八一年式的外科工具,给病人治疮。盛脓血的洗脚木盆就放在饭铺陈列美味煎黄花鱼的大釜下面。成群的苍蝇由脓上飞到鱼上,来回往复,大餐肥甘。而且那医生稍不留神,就许把拭脓血的草纸掷人鱼锅。名士看着直要作呕,又因这种景象不能引为诗料掉头而去。
再穿一条横巷出去,是一片阔大的广场,锣鼓喧天,游人如蚁。这才到了真正像天桥的部分。名士随着人潮奔向人丛,先在两旁看见些卖大碗凉粉素丸子以及卖血花流烂的狗肉驴肉的,或列长案或摆地摊,购食的人或者高坐,或者蹲踞,还是真多。这里的食物都有两种不取价的天然佐料:污尘和苍蝇粪。若被讲卫生的洋人看见,定要认为毒物,吃下便死。然而这些吃客当然并非初次尝鲜,而且大半常川主顾,他们却壮健无病,想是有着特制的抗毒肠胃。
再向前走,到了最热闹的中心,充满了低级娱乐场的精华。这边是拉洋片,那边是变戏法,这一丛练武卖药,那一堆相面算卦。东面说《济公传》一声唵呢叭哞畔,西面说《小五义》的高喊唔呀臭豆腐。名士看了半天,并没感觉很大兴味,只在拉洋片的后面,看到一位说隋唐的先生,喉咙本已喑哑,又被锣鼓声遮没,秦琼罗成都被遏于口齿之间,无法出世。听的人都走去了,那先生唉声叹气,甚为可怜。又在西边一角看见一座书场,是一个鸦片烟鬼的男子操琴,一个中年黄瘦妇人唱《虹霓关》的小旦。声音枯涩,有如鬼号。场中并无多坐听的人,场外只有几个乡人遥遥观望,看情形并不能敛得一文钱。名士心想,这妇人落魄至此,当年妙龄三五,或曾珠喉以玉貌,倾倒无数世人,也许有若干贵官巨贾想不到手。如今青春老去,沦落泥涂,当年一曲红俏,缠头无数,现在臃肿喉咙,难求一饱,真是“非山酒店江村路,一曲霓裳卖一钱”了。想着不胜慨叹,取了一点儿钱掷入场中,转身便走。
又转了一会儿,觉得所见好景无多,所收诗料太少。听人说这里颇有春色包藏,怎的不见?莫非我没寻到地方?就想寻个人打听一下。随见旁边走过一个工匠模样的人,就点头问了声:“借光,哪儿有女人的?”
那人看看他,笑着用手向北指点道:“往北走,过了那堵墙角就有。”P1-4
刘云若,20世纪30年代天津有名的社会言情小说家。字渭贤,原名兆熊,又名刘存有。1903年生于天津一个军人家庭。1926年在津创办《北洋画报》并承担编辑工作;1930年底受邀任《天风报》副刊《黑旋风》主编,同年开始创作靠前部长篇社会言情小说《春风回梦记》,刊出后大受欢迎。1937年开始闭门写作。1950年去世于家中,年仅47岁。代表作有《旧巷斜阳》《红杏出墙记》《酒眼灯唇录》《歌舞江山》《情海归帆》等。
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刘云若
(代序)
张元卿
1950年刘云若去世后,作家招司发文悼念,竞招来一些非议,认为不必为刘云若这样一位旧文人树碑立传。半个多世纪后,刘云若已“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了经典作家。现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即将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这说明刘云若这个“旧文人”的小说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原始文本,读者可以从量到质做出自己的评价。
关于刘云若的生平资料,百度上已有一些,关注刘云若的读者多已熟悉,此处不再赘述。本文着重写我为什么认为刘云若是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
20世纪40年代,上官筝在《小说的内容形式问题》中写道:“我虽然是不大赞成写章回小说的人,可是对于刘云若先生的天才和修养也着实敬佩。”郑振铎认为刘云若的造诣之深远出张恨水之上。这里所说的“天才”和“造诣”,指的应是作为“小说大宗师”的“天才”与“造诣”。
刘云若的小说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风行沽上了,但那也只是“风行沽上”,影响还有限。1937年平津沦陷后,张恨水南下,刘云若困守天津,京津一带出现“水流云在”的局面,北京的一些报刊便盯住了刘云若,后来东北的报刊也向他“招手”,于是刘云若便成了北方沦陷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影响开始扩展到平津以外的地区,盗用其名的伪作也随之出现,而他竞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从通俗小说家变成了“小说大宗师”。
1937年9月,《歌舞江山》开始在天津《民鸣》月刊(后改名《民治》月刊)连载,至1939年5月连载至第十七回,同月由天津书局出版了单行本,这是天津沦陷后刘云若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此后,因沦陷而停载的小说《旧巷斜阳》《情海归帆》开始在《新天津画报》连载,卖文为生的生活得以继续。沦陷期间,他在天津连载的小说还有《画梁归燕记》(连载于《妇女新都会画报》)、《酒眼灯唇录》《燕子人家》(连载于《庸报》)、《海誓山盟》(连载于《天津商报画刊》)、《粉黛江湖》(连载于《新天津画报》)等。在天津连载小说的同时,北京的报刊也在连载刘云若的小说,先后连载的小说有《金缕残歌》(连载于《戏剧周刊》)、《江湖红豆记》(连载于《戏剧报》)、《冰弦弹月记》(连载于《新民报半月刊》)、《湖海香盟》(连载于《新北京报》)、《云霞出海记》《紫陌红尘》(连载于《369画报》)、《翠袖黄衫》《鼙鼓霓裳》(连载于《新民报》)、《银汉红墙》(连载于《立言画刊》)、《姽姬英雄》(连载于《新光》)等。从数量上看,在北京连载的小说超过了天津。张恨水离开北京后的空白是被刘云若补上了,因此读者才有“水流云在”之感。在沦陷时期,刘云若在东北的影响逐渐扩大,沈阳、长春的出版社开始大量出版刘云若的小说,东北的报刊也开始集中刊载刘云若的小说,《麒麟》杂志就先后连载了刘云若的《回风舞柳记》和《落花门巷》。与此同时,随着1941年刘汇臣在上海成立励力出版社分社,刘云若的小说开始成系列地进入上海市场,在抗战结束前先后出版了《换巢鸾凤》《红杏出墙记》《碧海青天》《春风回梦记》《云霞出海记》《海誓山盟》等小说。由此可见,沦陷时期刘云若小说的影响范围远超从前,几乎覆盖了整个东部沦陷区。这说明当时的读者是非常认可他的小说的。
那么,当时的读者为何认可他的小说呢?刘云若的小说素以人物生动、情节诡奇著称,沦陷之后的小说也延续了这种特色,但刘云若令读者佩服之处实在于每部小说程式类似,情节人物却不雷同,因而能一直吊着读者的胃口。情节人物的歧异处理虽然可增加这种类型化小说的阅读趣味,但立意毕竟难有突破,因而多数小说也还是停留在供人消遣的层面。如《歌舞江山》主要写督军“吕启龙”和他的姨太太们的种种事迹,书中写道:帅府“简直是一座专演喜剧和武剧的双层舞台,前面是一群政客官僚、武夫嬖幸,在钩心斗角争夺权利,后面是一班娇妾宠姬,各自妒宠负恃,争妍乞怜。外面赳赳桓桓之士,时常仿效内庭妾妇之道,在宦海中固位保身;里面莺莺燕燕之俦,也时常学着外间的政治手腕,来在房帷间纵横捭阖”。此书之奇在于写出了“帅府”的黑幕空间,讽刺意味自然亦有,但除此之外,读者欣赏的还是情节人物之新颖。再如《娩姬英雄》,小说写汪剑平从南京回天津,从公司分部调回总部,并准备与未婚妻举行婚礼。回到天津后,未访到未婚妻棠君,却意外地在舞场看到她同一贵公子在一起。回到旅馆后,才看到未婚妻留言,说要解除婚约。后汪结识暗娼姚有华,适公司要开宴会,汪便请姚扮作他的太太参加宴会。汪这样做是因为公司老板不喜欢未婚男士,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老板认为自己结婚,不会因未婚而丢了工作。此后,汪经朋友张慰苍介绍同苑女士结婚。姚有华自参加宴会后,力图上进,恰见汪陷入命案,便思营救。她住到接近歹人的地方,想……所积累的艺术感受并不曾因此而泯灭。抗战胜利后,刘云若写出了又一部能代表其“小说大宗师”水准的小说《粉墨筝琶》。孙玉芳认为刘云若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群像,“其中以女招待璞玉(《旧巷斜阳》)和伶人陆凤云这一形象(《粉墨筝琶》)最为复杂生动。抗争与妥协,自尊与虚荣,生命的悲哀与人性的弱点,全都彰显无遗”。陆凤云的形象塑造之所以复杂生动,除了伶人这一角色赋予的特定内涵外,也得益于璞玉这一角色提供的营养。作为伶人,陆风云自有多情妩媚的一面,但作为普通人,她又有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一面。刘云若写陆凤云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时,就借鉴了璞玉身上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特征。但作为在江湖上闯荡的伶人,陆风云在多情妩媚和软弱犹豫之外,还有刚烈正直的一面。《粉墨筝琶》中出城一节,就显示了陆凤云作为乱世佳人刚烈正直一面。孟子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然而势终不能变其性,才见人性之光辉。陆风云处乱世而不失刚烈正直之性,正是刘云若在沦陷时期就用心刻画“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延续与升华。璞玉是顺势而不失其良知,凤云是逆势而卓显其刚烈,均能势变而不失其性,可谓乱世两佳人。佳人不朽,云若亦不朽。
刘云若在《粉墨筝琶·作者赘语》中写道:“作小说的应该领导青年,指示人生的正鹄,我很想努力为之,但恐在这方面成就不能很大,我或者能给人们竖一只木牌,写着‘前有虎阱,行人止步’,但我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至多有些深刻的鉴戒。……至于我爱写下等社会,就因为下等社会的人,人性较多,未被虚伪湮没。天津《民国日报》主笔张柱石先生说我善于写不解情的人的情,这是我承认的,因为不解情的人的情,才是真情,不够人物的人,才是真人。”幸而刘云若没有积极的“领导青年”的意识,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才使得他既不同于新文学作家,也不同于通俗小说家,对雅俗均能保持清醒的距离,内心却别有期许:“比肩曹(雪芹)施(耐庵),而与狄(查尔斯·狄更斯)华(华盛顿.欧文)共争短长。”
天津作家招司和石英都曾用“淋漓尽致”来称赞刘云若刻画人物的功夫,不知他们在称赞之时,是否意识到与他们“插肩而过”的是一位混迹于市井的“小说大宗师”?如今,读者面对刘云若的这些小说作品,是否会觉得“小说大宗师”迎面而来呢?
一切交给读者,交给历史,我想刘云若有这样的自信。
2016年10月19日晚于南秀村
《冰弦弹月记/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是一部民国通俗小说。
刘云若的小说表现了他对真切、柔媚的充满生命力的“至性之人”的热切向往之情,在一个个令人感慨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形象,描绘了一幅幅天津社会风情画卷。我社《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共收录刘云若作品十九部,本书就是其中一部。
旷世雄文,雅俗共赏;绝代奇书,重现人间。民国通俗小说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绚烂的风景。本社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发掘、整理民国文学经典为出发点,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作家的《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是民国通俗小说的重要作家,其作品饱含着熠熠生辉的人性,体现了民国社会生活特色,深受读者喜爱。《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包含了刘云若的19部作品。
《冰弦弹月记》书是其中之一部,由袁元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