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势显赫的藏族老麦其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越时代的预感和举止。在其他土司遍种罂粟时,傻子少爷突然建议改种麦子,结果鸦片供过于求,无人问津,大批饥民投奔麦其麾下,麦其家族的领地和人口达到空前的规模,傻子少爷也因此而娶到了美貌的妻子塔娜,并开辟了康巴地区第一个边贸集市。然而当傻子少爷回到麦其土司官寨后,一场家族内部关于继承权的腥风血雨却悄然拉开了帷幕……
阿来
藏族作家,茅盾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近年来连续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区的马尔康县,毕业于马尔康师范学院。曾任成都《科幻世界》杂志主编、总编和社长,现任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
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后转向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机村史诗》(六部曲)和《格萨尔王》《瞻对》《云中记》,诗集《棱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等等。
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原用书名《空山》)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云中记》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差不多是两年前初秋的
一个日子,我写完了这本小
说最后一个字,并回到开头
的地方,回到第一个小标题
“野画眉”前,写下了大标题
《尘埃落定》。直到今天,
我还认为这是一个好题目。
小说里曾经那样喧嚣与张扬
的一切,随着必然的毁弃与
遗忘趋于平静。
就我本身而言,在长达
八个月的写作过程中,许多
情愫,许多意绪,所有抽象
的感悟和具体的捕捉能力,
许多在写作过程中生出来的
对人生与世界的更为深刻的
体验,都曾在内心里动荡激
扬,就像马队与人群在干燥
的山谷里奔驰时留下的高高
的尘土,像炎热夏天里突兀
而起的旋风在湖面上搅起高
高的水柱。现在,小说完成
了,所有曾经被唤醒、被激
发的一切,都从升得最高最
飘的空中慢慢落下来,落人
晦暗的意识深处,重新归于
了平静。当然,这个过程也
不是一种突然的中止,巨大
的尘埃落下很快,有点像一
个交响乐队,随着一个统一
的休止符,指挥一个有力的
收束的手势,戛然而止。
但好的音乐必然会有余
音绕梁,一些细小的尘埃仍
然会在空中飘浮一段时间。
于是,我又用长篇中的
银匠与那个有些古怪的行刑
人家族的故事,写成了两个
中篇《月光里的银匠》与《
行刑人尔依》,差不多有十
二万字。写银匠是将小说里
未能充分展开的部分进行了
充分的表达。而写行刑人的
八万字,对我来说更有意思
一些,因为,行刑人在这个
新的故事里,成为了中心,
因为这个中心而使故事、使
人产生了新的可能性。从而
也显示出一篇小说的多种可
能性。这两个中篇小说分别
发表在《人民文学》与《花
城》杂志上,喜欢这部小说
的人,有兴趣可以参看一下
。
两个中篇完成已是冬天
,我是坐在火炉边写完这些
故事的。此时,尘埃才算完
全落定了。窗外不远的山城
上,疏朗的桦林间是斑驳的
积雪。涤尽了浮尘的积雪在
阳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每当想起马尔克斯写完
《百年孤独》时的情景,总
有一种特别的感动。作家走
下幽闭的小阁楼,妻子用一
种不带问号的口吻问他:克
雷地亚上校死了?加西亚·马
尔克斯哭了。我想这是一种
至美至大的境界。写完这部
小说后,我走出家门,把作
为这部作品背景的地区重走
一遭,我需要从地理上重新
将其感觉一遍。不然,它真
要变成小说里那种样子了。
眼下,我最需要的是使一切
都回复到正常的状态。小说
是具有超越性的,因而世界
的面貌在现实中完全可能是
另外一种样子。
一种更能为人所接受的
说法应该是:历史与现实本
身的面貌,更加广阔,更加
深远。同样一段现实、一种
空间,具有成为多种故事的
可能性。所以,这部小说,
只是写出了我肉体与精神原
乡的一个方面,只是写出了
它的一种状态,或者说是我
对它某一方面的理解。我不
能设想自己写一种全景式的
鸿篇巨制,写一种幅面很宽
的东西,那样的话,可能会
过于拘泥历史与现实,可能
在很大程度上被营造真实感
耗散精力,很难有自己的理
想与生发。我相信,作家在
长篇小说中从过去那种上帝
般的全知全能到今天更个性
化,更加置身其中的叙述,
这不止是小说观念的变化,
作家的才能也发生了一些变
化。或者说,这个时代选择
了另一类才具的人来担任作
家这个职业。
如果真的承认一个时代
有一个时代的小说,那么也
就应该承认一个时代有一个
时代的作家。
这个时代的作家应该在
处理特别的题材时,也有一
种普遍的眼光。普遍的历史
感,普遍的人性指向。特别
的题材,特别的视角,特别
的手法,都不是为了特别而
特别。在这一点上,我决不
无条件地同意越是民族的便
越是世界的这种笼统的说法
。我会在写作过程中,努力
追求一种普遍的意义,追求
一点寓言般的效果。
因为我的族别,我的生
活经历,这个看似独特的题
材的选取是一种必然。如果
呈现在大家面前的这部小说
真还有一些特别之处,那只
是为了一种更为酣畅,更为
写意,从而也更为深刻的表
达。今天重读这部小说,我
很难说自己在这方面取得了
多大的成功,但我清楚地看
到了自己在其中所做的努力
。我至少相信自己贡献出了
一些铭心刻骨的东西。正像
米兰·昆德拉喜欢引用的胡
塞尔的那句话:“因为人被
认识的激情抓住了。”
至少在我想到下一部作
品的时候,我看到了继续努
力的方向,而不会像刚在电
脑上打出这部小说的第一行
字句时,那样游移不定,那
样迷茫。
在这部作品诞生的时候
,我就生活在小说里的乡土
所包围的偏僻的小城,非常
汉化的一座小城。走在小城
的街上,抬头就可以看见笔
下正在描绘的那些看起来毫
无变化的石头寨子,看到虽
然被严重摧残,但仍然雄伟
旷远的景色。但我知道,自
己的写作过程其实是身在故
乡而深刻的怀乡。这不仅是
因为小城里已经是另一种生
活,就是在那些乡野里,群
山深谷中间,生活已是另外
一番模样。故乡已然失去了
它原来的面貌。血性刚烈的
英雄时代、蛮勇过人的浪漫
时代早已结束。像空谷回声
一样,渐行渐远。
第一章
1. 野画眉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
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一条小狗从柜子下面咿咿唔唔地钻出来,先在地下翻一个跟斗,对着主子摇摇尾巴,这才把头埋进了铜盆里边。盆里的牛奶噎得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土司太太很喜欢听见这种自己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她听着小狗喝奶时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在清水中洗手。一边洗,一边吩咐侍女卓玛,看看我——她的儿子醒了没有。昨天,我有点发烧,母亲就睡在了我房里。我说:“阿妈,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湿湿的手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说完,她就丢开我去看她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双手。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这样。现在,她梳洗完毕了,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日日显出苍老的迹象,一边等着侍女把水泼到楼下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但今天,厚厚的积雪吸掉了那声音。
该到声音响起时,母亲的身子还是抖动了一下。我听见侍女卓玛美丽的嘴巴在小声嘀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我问卓玛:“你说什么?”
母亲问我:“这小蹄子她说什么?”
我说:“她说肚子痛。”
母亲问卓玛:“真是肚子痛吗?”
我替她回答:“又不痛了。”
母亲打开一只锡罐,一只小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油脂,擦在手背上,另一只小手指又伸进去,也挖一点油脂擦在另一只手背上。屋子里立即弥漫开一股辛辣的味道。这种护肤用品是用旱獭油和猪胰子加上寺院献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亲,很会做表示厌恶的表情。她做了一个这样的表情,说:“这东西其实是很臭的。”
桑吉卓玛把一只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里面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石镯子和右手的象牙镯子。太太戴上镯子,在手腕上转了一圈说:“我又瘦了。”侍女说:“是。”
母亲说:“你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
“是,太太。”
我想土司太太会像别人一样顺手给她一个嘴巴,但她没有。侍女的脸蛋还是因为害怕变得红扑扑的。土司太太下楼去用早餐。卓玛侍立在我床前,侧耳倾听太太踩着一级级梯子到了楼下,便把手伸进被子狠狠掐了我一把,她问:“我什么时候说肚子痛?我什么时候肚子痛了?”
我说:“你肚子不痛,只想下次泼水再重一点。”
这句话很有作用,我把腮帮鼓起来,她不得不亲了我一口。亲完,她说,可不敢告诉主子啊。我的双手伸向她怀里,一对小兔一样撞人的乳房就在我手心里了。我身体里面或者是脑袋里面什么地方很深很热地震荡了一下。卓玛从我手中挣脱出来,还是说:“可不敢告诉主啊。”
这个早上,我第一次从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摇荡。
桑吉卓玛骂道:“傻瓜!”
我揉着结了眵的双眼问:“真的,到底谁是那个傻……傻瓜?”
“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说完,她也不服侍我穿衣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个鸟啄过似的红斑就走开了。她留给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鲜又特别振奋的。P3-5
《尘埃落定》是阿来影响最大、最受读者欢迎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新时期文学中一部公认的长篇小说精品。小说主要讲述:一个声势显赫的藏族老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小说故事精彩,曲折动人。作者以饱含激情的笔墨,超然物外的审慎目光,展现了浓郁的民族风情和土司制度的浪漫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