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当代著名作家,1950年生于北京,祖籍四川自贡。曾任《山西文学》副主编,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厚土》《太平风物》,中篇小说集《传说之死》,长篇小说《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人间》(与蒋韵合著)、《张马丁的第八天》,散文集《拒绝合唱》《网络时代的“方言”》,以及《中国当代作家?李锐系列》八卷。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译成瑞典、英、法、德、日、韩、越等多种文字出版。2004年获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2007年获香港公开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李锐是多年前被瑞典汉学家马悦然看好的中国作家之一。他的小说被大量翻译到国外,引起西方的关注与研究。而他的散文亦是以深邃的思想、独立的思考而获得广泛声誉。
作家李锐近五六年一直生病、休息,小说鲜有问世,但他没有停止散文的写作。本书是李锐的新散文自选集,共计35篇,分为3辑,既有对鲁迅、沈从文、赵树理、汪曾祺、史铁生以及托尔斯泰、福克纳、加缪等作家的深度解读,也有对当下浮躁的文学进行的清醒思考;既有多次游历国外、广泛交流的开阔视野,也有对身边事物的敏锐感悟。与作家前期的散文作品相比,这本散文集表现了一个作家的温情与悲悯。
永恒之舞,亘古之梦
——重读史铁生
昨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今天,是2011年的第一天。
昨天凌晨,昼夜交替之际铁生去世了。遵照他本人生前的遗体捐赠意愿,铁生的肝脏当即移植给了别人。
今天拂晓醒来难以入睡,打开台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一片昏黑,夜幕还没有褪去,一线晨曦正在天边苏醒。冥冥之中,一切都好像是有谁在安排。就在这两天,拿到一本刚刚创刊的文学杂志,杂志的《经典重读》栏目选载的就是铁生的《我之舞》。所以,知道铁生去世的消息和经典重读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此时此刻,重读二十四年前的夏天铁生写出来的《我之舞》,不由得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恍惚之中:这到底是二十四年前铁生写出来给别人看的小说呢?还是二十四年前铁生就从容不迫地写好了自己的祭文?有这篇《我之舞》放在那儿,再写什么都显得多嘴,都显得轻薄。
很多年前,在和一位朋友网上信件来往时提到铁生,他说,我辈还在和人对话,铁生早已经在和神对话了。重读二十四年前的《我之舞》,悲欣交集,恍惚震惊之余,对朋友的这句话可谓感念至深!
铁生是从来不避讳死这件事情的。听他闲聊说笑,看他行文表意,死是一个经常在不经意间就被提起的话题。甚至连死了以后怎么办丧事,埋在哪儿,穿什么衣服都被他白纸黑字地写出来。这样的文字读得多了,眼前就经常变幻出一个鲜明的形象——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倚在敞开的死亡大门上,一脸温柔宽厚的微笑,从容镇定地从那扇门里打量着生死两界。对于他来讲,已经死了的半条身子,用不着非要到阴曹地府才能找到,而活着的另一半,却又无时无刻、无微不至地充满了所有的欲望和想象。阴阳两界的游走,生死之间的置换,对于铁生来说不是虚构,而是一种每时每刻都摆脱不掉的真实的生存现状。这中间肉身和精神的煎熬不是局外人可以想象的。正是从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存在出发,才有了史铁生所有催人泪下、大彻大悟的小说和散文。就像他自己说的:“从个人出发去追问普遍的人类困境。”
1986年前后,中国当代文坛的天幕上“先锋小说”骤然间群星璀璨,记忆之中,《我之舞》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这篇小说并不复杂,讲述了十八、老孟、路、世启这四个人的一段没有结局的等待。这四个身体残缺、孤独无助的残疾人,在一个夏天,为了等待世启离家出走的老婆而走到一起了。最终,世启的老婆没有回来,四个人却在无意中见证了一对老夫妻的死,听到了他们灵魂的对话。这篇小说没有传统的情节和故事,抹去了所有写实性的社会背景和描述,充满了神奇和魔幻的场面,具有极强的舞台效果。现在,隔了二十四年的岁月回过头来重读,除了验证了这篇作品像所有的经典一样耐读之外,你还可以看到,这篇小说几乎涵括了史铁生以后创作的所有基本元素:那座荒凉古老而又生机勃勃的地坛,那个身披白裙行踪缥缈的姑娘,那些从天而降的对话和音乐,还有种种因为不同的残疾而被困在共同的孤独和无望中的生命;与此同时的,是生与死的追问,存在与虚无的考证,短暂和永恒的转换,幻灭和希望的交织……而当这一切看似抽象枯燥的形而上,和一群残缺不全的生命遭遇在一起的时候,当所有简单炽热的自由欲望,被囚禁在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助和孤独的身体里的时候,充溢在史铁生小说里的悲情却由此升华出一种脱俗的大悲悯,一种生死的生命安置。在这个安置当中,悲伤被更为深刻的生死理解所舒缓,怜悯被一种舍生忘死的地久天长所召唤。
这就像史铁生在自己真实的生活当中所做到的一样,当我们说作为人的史铁生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们却又同时知道史铁生的肉身没有真死,史铁生的一部分正千真万确地和我们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当我们说作家史铁生死了的时候,我们却又分明看见《我之舞》在一本刚刚创刊的文学杂志上发表出来,分明看见史铁生一字一句地在“经典重读”中喜怒哀乐、思绪飞扬。一个彻悟了生死,看透了有无,了然了所有瞬间和永恒的人,用不着别人来操心他的“一路走好”。就像铁生在《我之舞》当中说的:
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
太阳一出来我就过了十八了。我妈说我是太阳出来时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