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是一位有个人叙事风格的青年作家，既有足够的生活底蕴，又氤氲着难得的诗性。
《孤步岩的黄昏》构思精巧，落笔精心，追求诗的意境，如夏日里水潭边的那股凉风。

寒郁，男，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莞城。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曾做过建筑工、记者、编辑等，业余写小说。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人民文学》《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曾获得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27届梁实秋文学奖，第二届“大沥杯”广东省小说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年度文学奖，第五届东莞荷花文学奖等。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长篇小说《芥之微》获2018年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

总序 袁鹰
序 尊严是我们的生命之盐 叶梅
孤步岩的黄昏
明月怆
草木爱情
萤
晚妆
雪夜
石头和流云
树上的女孩
我们都很孤独
授粉的女人
他乡夜雨
朝低空飞翔
鱼化蝶
相思刑
试探你的温柔
最后的夜舞

尊严是我们的生命之盐
叶梅
这次丛书评定之后，中华文学基金会的秘书长李小慧
打来电话，吩咐给寒郁的《孤步岩的黄昏》写一些文字，
一想却是早就读到过他的小说。那年在东莞参加一个作家
笔会，主办方给我一些当地作家尚未发表的作品，让我交
流时做些点评，其中一篇正是寒郁的小说《我们都很孤独
》。他写的是一对在都市打拼的年轻人的爱情，一些细节
和语言让人过目难忘，女子在两人分手之后再次来到男友
的住处，他们争吵戏谑，亦真亦假，透着骨子里的酸痛悲
凉，却又含有怎么也磨不开的怜惜与温情。我被这篇小说
打动，还提了一些小小的修改意见。
事实上，寒郁对于都市边缘人生活的书写已经有很多
篇章，选入这部小说集的《他乡夜雨》《朝低空飞翔》《
试探你的温柔》《最后的夜舞》等都可谓这一类的佳作。
除此之外，他的写作对象还有他最为熟悉的乡村，从《明
月怆》《草木爱情》《树上的女孩》《授粉的女人》等作
品里，读者可以进一步看到，寒郁的笔触以一脉深情聚焦
于现实乡村和城市平凡的世界；他笔下出现的主人公大都
是农户、小商贩、小职员、建筑工、保安、性工作者这些
最为普通的百姓，他（她）们如一根根无有声息的小草、
一颗颗散落在大地上毫不起眼的小石子，然而，正是这些
最为平凡的广大人群氤氲蕴蓄而构成了人间烟火，他们耕
作繁衍，爱恨交织，生离死别，他（她）们的故事朴素演
绎但却直抵人心。
寒郁1988年出生于豫东永城，那里有一座芒砀山，因
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而闻名天下，中国第一位农民起义领
袖陈胜亦埋葬于此，还有孔子讲学途经此地，避雨留下的
夫子崖，说起来当属历史文化厚重之地，但多年来又是处
于苏鲁豫皖几省交界的贫困地区。那是一种世世代代绑在
土地上苦黄的贫穷，对于寒郁来说，贫穷就好像一根刺时
刻扎在身上。但贫穷可以限制对奢侈物质的想象力，却并
不能限制对于大地和人性的思考，寒郁很早就开始写诗，
18岁那年，他把一首诗献给了祖母：“棉——-／你的名字
暖且微成／喊一声眼里的盐／便淹没了整个平原。”我不
知道年少的寒郁是如何写成了这样的诗句，如今读来仍然
能立刻感到那种暖且成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以他的情怀淹
没了人的思绪。
读书稍长，寒郁带着贫穷给他的屈辱和文学的梦想逃
离了家乡，他难以面对似乎望不到头的荒凉贫瘠，此后他
行走着，从中原到南方，辗转流荡，武汉、厦门、苏州、
运城……他做过保安、配货员、搬运工、建筑工、厨役，
经受各种笨重的苦力，见识愚蠢和粗鄙，与人争斗打架，
或被打。在这些经历中，他奇妙而又痛楚地感受着红尘深
浅和人心冷暖，那些跟他一样怀揣梦想、不甘平庸来到南
方都市的外乡人，是如何以青春的激情扑向城市生活，在
人海中沉浮游移的。现实中往往不仅没有如浪漫的想象鲜
花遍地，反倒是坎坷和羁绊随处可见，城市森林里的确有
鲜花怒放，但也荆棘丛生。人们在一个个快节奏的城市里
忙于生计、行色匆匆，被生活以它强大的惯性所裹挟，在
此起彼伏的喧响中，在霓虹闪烁的灯光下，一边是繁华热
闹，一边是内心无边的荒凉，人性的花朵经受着冰与火的
多重考验。寒郁将这一切付诸笔端。
他的小说富有张力和弹性，常常将人物心理推向极致
，又戛然而止，让读者意识到人性的善恶在生活的压榨之
下，是如何步步惊心地倾斜于悬崖的边缘。《雪夜》中失
意的打工者是一位心疼女儿的父亲，他在遭遇妻子的背叛
和牢狱之灾后一无所有，但他从女儿朝向小提琴演奏的双
眸里，看到柴米油盐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辽阔和美的世
界，那里山涧清泉自琴弦间流淌，水面上花瓣流转一片芬
芳。他豁出命来准备持刀抢劫给女儿买一把琴，然而冬雪
中那个身子单薄的女人对自己命悬一线毫无察觉，相反将
这男人领进了自己温暖的小屋，以她的善良一点点化开了
男人的恶念。《他乡夜雨》中，压抑、卑微的保安用自己
微不足道的力量给更加卑微的风尘女子撑起一把遮风挡雨
的伞，他们因自己的孤独伤痛而彼此懂得，韧性、小心勤
恳地活着。“在黑暗中，他终于无限热烈地拥抱她，并且
寂静地流下辣辣的眼泪，不知不觉地难以自禁。而雨声如
蚕，沙沙地咬噬着耳膜，静静的，在人间这样水淹的夜晚
，仿佛两叶无人关照的小小的船，摇摇晃晃，他们仍然执
手相互依偎着，温暖着，倾听雨打红尘溅落的声音和颜色
。”很明显，寒郁的小说常常呈现出一种暖色调，充满善
意的，明亮温厚的色调，他知道冷雨霏霏中，暖和美有多
么珍贵，他希望借助文学的温暖来慰藉自己，也慰藉他人
。而且，在经历了早年的颠沛流离和谋求生存的挣扎之后
，他懂得了善解人意，血脉里激荡的风声渐复平息，用沉
静的心来面对复杂艰辛的生活，以一腔悲悯书写世道人心
，对笔下的人物怀有一种格外的体贴。即便是描写到悲剧
人生，也由表及里，以对人性的深切观照催人警醒。在《
朝低空飞翔》里，男主人公颓唐不振，无力改变环境，迫
使相爱多年的情人走上绝路，那一瞬间“烟灰积攒了很长
一截。忽然空气震颤着、回旋着一种撞裂般花朵绽放的回
声，似乎是从楼下一直传过来的，他手里的烟灰受到了惊
吓，一纵身粉身碎骨地落在地上，在黑暗中发出轰隆隆的
寂静声响”。
真是惊心动魄。
寒郁说他以柔韧的心去感受命运的恩威并施，从逃离
家乡到回归乡村，他的心灵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小时候他
常去放羊，倚靠在某个年代久远到湮灭不可考的坟包前，
嚼着茅草根呆呆地看云。那些依次排开的坟冢，就如一个
个倒扣的饭碗，人们活着时端碗吃饭，死了碗扣过来，压
在了他们身上。多年之后他从漂泊的远方赶回故乡，面对
坟头跪下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不管自己逃得再远，也离
不开冥冥中血脉的牵连，离不开土地深处的呼唤。他在心
里与故乡握手言和，惊喜地发现乡村质朴的大美，陆续寻
找到与传统文化的承接，让它们成为自己精神的归宿。
他以一种礼敬的姿态书写草木爱情，劳动的尊严，特
别擅长对乡村人物的心理刻画，如临其境地描写那个情窦
初开的少年，那个长发半绾的少女，“猝不及防，他一下
子被她惊住了，她是这样的美，这样的美啊。他张着嘴愣
愣地望着她，她也痴痴地望着他，笑，又流出了大粒的眼
泪，笑是真，泪也是真。他惊喜，她也是”（《草木爱情
》），让人体会到质朴的爱恋，本色的美妙。那一对相守
一生恩爱白头的夫妻就是两棵平原大地上的庄稼，他们一
起生长，开花，孕育，经历冷热和风雨霜雪，繁衍子女，
最后又一起老去，他们勤谨，待人诚心，受人敬重，是草
木爱情，也是具有从容尊严的美好人生。《授粉的女人》
写了一位失去丈夫的村妇乔秀，她本来与丈夫掏心掏肺地
相爱，可丈夫为了村民利益而不幸遭遇车祸，乔秀以她的
坚韧赢得了村民怜爱之外更多的尊重。《明月怆》更是以
一位习武的乡村老者之口，道出古道热肠、独步天下的侠
义。习武不光是为了防身练性，更是一种代代相传的侠义
精神，老者一辈子执念于弘扬功夫，愿学武的年轻人多些
血性，做到眼中有泪、心中有火焰，在这世上苦也罢甜也
罢，都认真爱恨，好好做人。《石头和流云》里的张成旺
，因情人被儿时好友的诱惑离去而一心报复，不断磨刀来
宣泄郁积的怨恨，但同时却又一直照料着情敌的母亲和她
的小酒店，最后甚至把制作槐花酒的工艺传给了对方，显
示出民间的隐忍和宽容。
寒郁的小说除了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还有一处处诗意
的表达，体现出小说精神的超越升华。“贴着枝干，她耳
朵里面听见根须在黑暗的土壤里密密麻麻地生长，还有树
身中小河流一样的从下到上源源不断的汁液叮当作响，仰
起头，或者枕在合适的枝干上，隔着密或疏的叶子，就看
到云中藏着风的形状，看那些随季节变化生长的云朵，几
乎永远是那么懒懒地在天空静缓缓地流淌，随风变化、聚
合，而地上的人却总是那么忙。”（《树上的女孩》）“
巧祯听他的声音出口如雪，是暖的雪，落下来，在巧祯心
里在孩子心里却长出了花朵，他字字入心地说，尊严是我
们的生命之盐，而诗歌是灵魂里的香甜……”（《孤步岩
的黄昏》）那些诗化的景物和人物心理描写恰到好处地道
出了寒郁思考的结晶，同时表达出他这些年用脚步丈量过
的乡土中国及城市变革中，理应受到关注的平凡世界及其
话语。
作为书名的《孤步岩的黄昏》，是一个不长的短篇，
讲述了一个本可以在世俗社会中获得成功但却放弃这一切
的男人，来到深山小学任教，又继而发现世间最终并无“
桃花源”可躲避。“孤步岩”这一山名在他的小说里不止
一次别有深意地出现，“他们翻过了那座屏障山，再盘旋
而上，就是孤步岩。顾名思义，也就是往上的路，极窄，
仅容一只脚的意思。但到了岩上，锋面忽又阔大了起来。
说起来，和人生倒有点相像”。用狭窄艰险的山路象征着
人生的攀登，而当人们费尽功夫爬到山顶之后，会发现岩
壁处有一棵月亮草，草叶上的露水可以让人的眼睛变得明
亮。寒郁则想采集更多的露水，施给那些眼中欲望滚滚布
满尘埃的人；显然，他在努力探究人的生命其意义所在，
追问幸福到底意味着什么，体现了当代人共有的一些思考
。
寒郁的小说正是眼中有泪、心中有火焰的书写，看去
既从容淡雅，清澈纯净，富有诗意，同时又蕴藏丰富，跳
动着敏感而火热的情感，他以庄重宽和的笔墨直面现实，
直面人生的困境和暗礁，着力表现生活的美好和崇高，给
人以希望。“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清代
文人张问陶的论诗绝句也可说是寒郁文学追求的写照。面
对社会现实的庞杂变异，相信他会进一步置身于扎扎实实
的生活之中，寻找并坚守古老大地上的精魂，继续攀登文
学山崖，步步为营，元气充沛地不断写出蓬勃热烈、活色
生香的人间世相，写出人民大众的悲欢与尊严。

本书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寒郁的小说富有张力和弹性，常常将人物心理推向极致，又戛然而止，让读者意识到人性的善恶在生活的压榨之下，是如何步步惊心地倾斜于悬崖的边缘。寒郁是一位有个人叙事风格的青年作家，既有足够的生活底蕴，又氤氲着难得的诗性。

孤步岩的黄昏
一
他说，再往前走，转个弯就是孤步岩了。不过何老师又抬眼看了看，对巧祯说，累了就歇歇，眼看着近，往上的路其实还很远，我们尽量走慢点。怕她不解，复说，上山，走慢点，脚下稳，才能走得远。
巧祯点点头，应一声，嗯。攒好身上的力气，随着何老师上山。
何老师转身对巧祯笑笑，是鼓励，也是疼惜。
已是日暮时分，这时的夕阳打在他安静的侧脸上，镀出一个温暖的弧线。巧祯看了一眼，又眯眼看一眼，凭空想起一本不相干的小说的名字：《灿烂千阳》，霞光满天，想想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场面。
往上走了一段，也没有多远，巧祯看看四周，触目都是杂花绿树，看不见幸福的影子，她还是站在一块大的突出的岩石前，忍不住把双手环护在口边，又喊：幸福，幸福——一声声喊出去，像辞枝飘落的叶子，回荡来的只是山谷的徐徐回音，还拖带着颤抖的焦灼尾音。
他们上山是寻找幸福。
何老师也依次喊了几声，安慰巧祯，你别急，隔着这座小山头做的屏障，我们喊怕她也听不见，往前再走走。何老师说，以前我也上山找过她几次，大约总不出这山里，她比你我更懂得这山上一石一木的脾气，所以不急，不妨徐行，看看这沿途的风景。
巧祯其实也知道，幸福可以对话万物，她有这个灵性，上至日月星辰，下至一草一木，再加上飞鸟虫兽，她都可以和它们欢喜私语，说着旁人不解、或大或小的秘密。其他人都说幸福冷僻、孤独，巧祯想你们哪里知道她的心有多么的丰富、多彩。
所以巧祯也稍稍放下心来，一边上山，一边看落晖弥漫中白桦般挺立的孤步岩。巧祯看见软金子一样的霞光从西天一路流溢下来，柔柔地铺满了整面山坡，风一吹，树叶就动，落霞的光线组成的水面也就随着涌动、流淌、起波浪……置身其中，心情也变得柔和、饱满，又静美、轻盈。
此时山风吹来，不惹半点尘埃，至多也就是稍微晃动了一下天边的云彩，何老师迎面不禁道一声，嗬，好凉风！
巧祯看他天真神气，她眼睛里也涡了一点默契的笑意。桃花源小学所有的老师里，巧祯最欣赏的是何老师，因他有魅力。这是历经岁月打磨过的男人，散发出一种安静从容的芳香。
风虽快哉，之后，随风吹上来的是山下旅游项目工程施工的断续嘈杂声，何老师微叹一口气，望望落照，面色苍然，继续前行。
二
老三说人海我兄，你又何必这么固执，放弃这大好的财富功名，非把自己弄得像个苦行僧。何苦如此？ 老三说信仰和原则必须是在一个合理的环境下顺理成章坚持的事，众人欢宴之时，就算明知他们盘中是蛆，不过说几句敷衍之辞，你又何必愤愤然拂袖而去，到最后弄得都大不开心。
老三说你以为这样躲在破山谷里教几个孩子你就可以逃避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彰显你清白无污的灵魂？你以为你教他们一点可怜的知识就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这就是你以前说的兼济之心，这就是你今后的责任？
老三在何人海的耳边一连串地洒下这些咄咄逼人的问号，甚至老三已经发福的身体都顾不上喘息，说完了这才吸了一口气。这些问号像是施加肥料，老三希望可以唤醒、催生出何人海心里那棵摇摆的人世之苗。说完老三坐在凳子上抽烟，抽烟之前老三从兜里拍出两万块钱。这是我对学校的一点捐款。
老三的意思明显不过，与其在这里清苦地教几个学生死守着被人误解的清白，反不如尔虞我诈红尘中捞取功名利禄再随手捐几个“希望小学”的慈善来得更快、更潇洒。
老三甚至加大火力地收束了一句，老大，你我学了半辈子法律，别人从你手里抢走的东西你竟也甘心？退一步说，就算是为了一些当年的理想，你也应该重振士气，把失去的再收复回来！
老三吐出一口烟气，顿一顿，又吐出四个字，包括嫂子。
阳光穿过房顶光明的窟窿，探进来，照在何人海手里玻璃罐头瓶子做的大茶杯上，茶水里几片山上采来的茶叶，得了山泉的浸养，正悠然碧绿浮漾。总之，老三说来说去，何人海在低矮简陋到破烂的泥质住房里并不言语。
最后，何人海对他昔日的大学室友老三曾经的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现在的多家上市公司法律顾问胡不平先生，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何人海抗争过、努力了。不说了。老三，像大学你我秋日郊外登高望远那样，我再来不合时宜地给你读一首诗歌，想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老三曾经的老大此时缓慢读道：
我们头顶美丽干净的天空
那些一直向上生长的年轻
眼睛里一朵云慢慢移动
它是那样洁白无瑕
就像爱情
而只要你从心底相信
它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
我已过够了作伪证为权门奔走钻营打赢官司的El子，何人海说，我不会再同你合作，你不必再劝。我现在很好，心就像初恋一样丰盈、干净，每天看到的是孩子们葵花般的笑容，我又开始读诗歌，也写。入夜，我可以仰面看星，看云朵，看月亮，这些简单美好的事情都需要仰望的。
他还想问老三一句，你有多久没有仰望了。这个姿势，我们都快忘了。但他没有说出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