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年前，作者从山西来到新疆，胸腔里滚动着“情怀”二字。在新疆大地，经历着一个平凡人，发生命运转折的种种可能，寻找着自己理解新疆的方式。作者挑战极限，2002年横渡了全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博斯腾湖，2004年横渡了中国十大淡水湖中纬度最高、水温最低、唯一与北冰洋水系相连的乌仑古湖。水是生命之源，在新疆的许多地方，水的流向，决定着生命的走向。有多少水，决定有多少生命。水决定着人的生存状态，改变着人的生存方式，决定着历史与现实的衔接和延伸。蕴含了从古到今，所有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迁徙和交融的历史与哲学。以“水”的视角书写新疆，是作者找到的对新疆的表达方式。这些文字，无论写一座山，一条河，一片湖，一个村庄，一次行走，都是作者看到和理解的新疆，是作者“牵着心海的湖岸线”。

任茂谷，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协理事、农业银行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32期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艺术报》《清明》《山西文学》《西部》《金融文坛》等发表文学作品近两百万字。《心在横渡》获新疆第五届天山文艺奖散文奖，中篇小说《牛市深套》获第三届中国金融文学奖。

牵着心海的湖岸线
横渡十年
冬泳树
左手磨坊右手巴扎
丝路上的阿恰
风中的托克逊
走进托特库勒村
寻找语言的入口
仰望博格达
天山深处
雪莲花开
乌拉台的千年相约
游遍新疆
从博斯腾湖出发
魂牵梦绕塔里木河
龟兹川水
遥望阿拉湖
乌伦古之梦
和田的河流
我的横渡
乌伦古湖：心在横渡

文学是我命运的回归
我从小爱幻想，爱做梦，只要闭上眼睛就做梦，想着
事，就可能直接进入梦中。有时做几层梦，一层醒了还有
一层，真醒了，似乎还在梦中。梦与现实相连，一直半梦
半醒。听过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幻想自己是故事中人。
到了一定年龄，自然就做起了文学梦。
中学时读到一本残破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和《奥德赛》，被书里的英雄神话深深吸引，幻想能做
古希腊哲学家式的超人。既是体魄强健的思想家，又是智
慧超常的英雄。空有幻想，没有强于同龄人的聪明，还有
先天性的肺气肿加肠胃孱弱，经常气喘咳嗽，嘴唇发紫。
小时候说话很晚，三虚岁才学语。隐约记得人们笑话我是
哑巴，医学上称“言语迟缓”。母亲说：“贵人语迟，大
器晚成”。再大一点，全家用《家用玉匣记》里的办法称
命。我的命最轻，只有二两多。这并不能让我减少幻想，
反而与命运对着干。偏不认命。以不可为而为之的蛮劲，
证明自己，干各种危险的事情。受伤无数，但未危及生命
，还从中找到平常少有的乐趣，进而助长了喜欢冒险的天
性。
我们公社所在地有一位老拳师，数九天在冰窟窿里耍
水，穿短裤背心跑步。那时不懂冬泳，只知道那是仙道奇
人的做法。每年“六一”儿童节，他给我们表演瞄子流星
。我非常崇拜他，没有事也瞎练。再大几岁。求村里的石
匠哥打了一只四十多斤的石锁，经常练得浑身青紫。20世
纪80年代，全国武术热，我和几个同学订了各种武术书刊
。看图学艺，互为师傅，比划了好多年。
少年时，常常躺在庄稼林里，迷着眼，看绿叶间射入
的太阳星光。幻想缪斯之神出现，给我诗的启迪。躺半天
，似乎真有灵感附身的感觉，写起了诗歌，即兴编唱秧歌
。秧歌是我家乡的地方文化，现在已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
化遗产名录。每年正月闹秧歌，伞头即歌手，举一把花伞
。几十秒之内即兴编唱四句式的押韵秧歌，幽默智慧，引
人发笑，余味悠长。家乡还流行许多民歌。我就模仿一切
像诗的文字排列形式，写个不停。
身体孱弱，才貌平平，笨嘴拙舌，却内心冲动，不着
边际地幻想。如果不是赶上恢复高考的好运气，我的命运
也就是跟着父亲放羊，长大娶妻生子，儿子养大继续放羊
。享有的文化生活，最多是放羊时，唱一些心痒事不成的
酸曲子。就算跟头绊子考上中专，不过是毕业当个干部，
娶个非农户媳妇，生个带城市户口的孩子罢了。所以毕业
分配时，毫不犹豫报了回本县工作。
恰在此时，命运给出了一次更加重大的选择。我得到
了新疆引进大中专毕业生的消息。那份对年轻人极具鼓动
性的宣传材料，一下子就激起我对远走人生的渴望。那时
信息还很闭塞。在家乡亲人看来，去遥远神秘的新疆，简
直是生死未卜。远有什么可怕，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远
行的人生才能放大。我对种种不可预知的可怕一概听不进
去，脑子里确实在异想天开。想着大漠戈壁、雪山草原、
民族风情、守卫边疆、甚至流血牺牲的浪漫与英勇，急切
地想远走高飞。说到底，是骨子里的基因在起作用。我孤
身一人就来到了传说中的新疆。
几十年过去，新疆给了我远行的收获，文学梦充实了
我更多的生活内容。我学的会计专业，做了与文学无关的
职业，却始终怀揣文学梦。一阵子痴迷，一阵子浅淡，似
乎要断时，又会续上。刚来那些年，青春的热血高速涌动
，一边不记得失地工作，一边忘情于文学。日日写文，夜
夜做诗。每天写上一篇一首，便过得踏实，否则寝食难安
。每有“得意之作”，与朋友分享，搜遍腰包，沽酒作乐
，顾不得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困窘。偶有发表，得十元稿
酬，花三五十饮宴，乐得精神享受。柴米油盐，家长理短
，金钱粪土，全不在眼里。娶妻生子后，工作生活，职责
使然，与文学渐远，但从未割断。记账打算盘，写经济文
章之余，偶尔发表一篇（首）散文诗歌，也是个念想。
新疆的博大神奇，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英雄情结。失去
家乡亲人的监督，我的冒险不受约束，一点都没有随年龄
增长而消减。有人说我不成熟，不着边际的瞎浪漫。确实
是，每有新的想法，只盘算成功的可能性，基本不考虑失
败的风险。甚至有意留着悬念去挑战。来新疆的第一年，
刚刚熟悉周围的环境，就在一个周末，独自一人，背了几
个馕，一壶水，去爬看似很近的博格达峰，差点儿迷路丢
命。第二年夏天，与同事到天山深处考察岩画。第三年。
独自去了巴里坤草原，爬到东天山的雪线之上……
我天生亲水，很小就在家门口的水潭里学会狗刨。随
着长大，远行，游过能见到的所有的水。先是家乡的小河
，再是小川河的每一个水潭，抗旱的水井，陌生的水库，
直到挑战极限，畅游大湖大海，黄河长江。为避开人们的
劝阻，常常独自（或者说偷偷）去游大的江河湖海。水是
冒险的乐园，一次次涉险成功的快乐，给我一次次生命与
自然轮回的思考。我觉得水能给人灵性，是最有文学情愫
的物质。
夏天里，我到处找水，游遍乌鲁木齐周边所有能游的
地方，最衷情的是红雁池水库。我的游泳水平一直是个“
野路子”，正规游泳是2000年参加冬泳之后。工作十几年
，在单位除了正常业务，不知不觉成了个能写材料的角色
。领导讲话，工作总结，调研报告，堆山积海。下班还熬
夜写自己的文字。周日得准休息时，以不正确的姿势躺在
床上看书。超负荷运转加不良习惯，除原有的毛病，又增
加了严重的颈椎病。四处求医，一次次小针刀刮骨疹治，
不能根治，坐一会儿就头晕，到了无法正常上班的程度。
医生建议游泳，正对了我的爱好。由此与冬泳结缘，开始
了一年四季日日不断的游泳。冬泳是一项极端的运动，每
年长达半年的寒冷，让肉体和意志在极度疼痛中锤炼。冬
季的每一天，面对零度的冰水，鼓起勇气跳下去。寒气倒
逼呼吸，面门七窍像被冰冻的厚墙全部封死。咬紧意念，
屏住呼吸。顶住打夯般压迫心肺的寒气，把一口气呼出来
，把一口气纳进去。头盖骨在寒冷中变薄，冰冷像锥子直
人脑髓。全身冻得麻木，每一个细胞像被针刺穿。从冰水
中出来，披一身薄冰，走回更衣室。打开笼头，用凉水融
化僵硬的身体，等待体温回升。一次从肉体到灵魂的炼狱
，得到战胜自己的成就感，让我不停地思考活着的意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体有了根本的改观。结实的外表
与冲动的内心基本相符，不再是过去一副自不量力的样子
。
2002年是值得纪念的年份。那一年，新疆游泳界的一
批精英，策划横渡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博斯腾湖。
我这个“野路子”硬是往上凑。这是极限挑战，有着我“
英雄”事业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一点点克服内心的怯懦，
整个夏天，在红雁池水库苦练。把挑战距离化整为零。二
十多公里，就是二十多个一公里，两百多个一百米，上一
百级楼梯，也就是走一百次一个楼梯呗。简化困难方程式
。别人能做的，我当然也能。每次训练，只比别人游得多
，绝对不能少。技术水平差，硬在一个“苦”字上拼。肉
体的极限，增加了生命的耐磨性。过程一波三折，深秋来
临前，横渡成功。我经过8小时25分钟，到达终点，再次踏
上坚实的大地，感觉自己到了灵魂的彼岸。
想象总是跑在行动的前方，每一次超越，定将助力它
飞得更高。我从跟着别人，到自己寻找挑战目标。两年后
，2004年7月26日，经过大半年的苦练准备，挑战人类有记
载以来，单人横渡中国十大淡水湖中纬度最高、温度最低
、唯一与北冰洋相连的湖泊——乌仑古湖。个人英雄主义
让我吃尽苦头。伤病，大风，技术不足。五级大风中下水
，撞运气式的蛮干，用时9小时53分，完成了又一次生死考
验。
再一次生死飘摇，游过三十公里水面，匍匐于坚实的
大地，我僵硬的身躯，感受到这片土地再生的温暖。我与
新疆有了生死之交，它成了我的又一个故乡。我从此再不
用有思乡之苦，而是拥有了两个家乡。
之后的这些年，我制定了游遍新疆的计划，游了新疆
所有的河流湖泊，包括主要的水库。喀纳斯湖、塞里木湖
、卡拉库里湖、克孜尔湖、沙漠深处幽深无底的鱼湖。塔
里木河、孔雀河、额尔齐斯河、龟兹川、和田河。我一边
游，一边想，紧迫地阅读各类相关的书籍，阅读新疆之水
的神圣。它们发源于神奇的昆仑山、英雄的天山、金色的
阿尔泰山。所有河流的理想，无不是归向大海。这里的水
，除了额尔齐斯河，都放弃了大海故乡，养育了一片片绿
洲，用尽自己的每一滴水。如同这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
，把这里当作新的故乡。
苦与痛，思与悟，不是一时的刺激，而是生命的升华
。新疆的山与水，人与物，历史与现实，在心智的慢步中
渐渐升温，让我不得不拿起书写的笔。
粗略理一理过往的行迹，稍加总结便恍然大悟：此生
与文学的缘分早已注定。所有的幻想、冲动、挑战，一切
的一切，都在为加固这个缘分营造力量。到了人生后期，
职业晚期，重新沉湎于文学，原来就是命运的回归。
文学给了我丰厚的回报，能陪我走到生命的终点。
2014年5月18日23：39时于哈密鸿德宾馆811房间
2014年5月21日改于巴里坤万和宾馆323房间

《牵着心海的湖岸线》是作者任茂谷游历新疆后的散文作品集，共计21篇，包括《左手磨坊右手巴扎》《走进托特库勒村》《乌拉台的千年相约》《魂牵梦绕塔里木河》《乌伦古湖：心在横渡》等。这些文章均以“水”为视角进行书写。

牵着心海的湖岸线
一
那一天，横渡博斯腾湖，从白鹭洲到金沙滩，几十千米之外，看不见的湖岸线，是我挑战极限的生命线。早晨，视线凌驾秋风，扫遍阻挡日出的阴霾。仰望博湖（博斯腾湖的简称，以下统称为博湖），心成大海，托举我微小的身躯飞入水中，开始漫长的游泳。自从离开母亲的身体，从无知到有知，心从简单地跳动到丈量未知和远方，积攒几十年行走的力量，再次回到水中呼吸。跟着一天的时光，去到自己的灵魂深处。
那一天，驾着波浪，手臂随意念生长，长到能够着遥远的彼岸。我想起传说里擒蛟伏龙的英雄，神话中渡海指路的神仙。还有长不大的哪吒，不惧龙王，嬉戏闹海。我跟在他们的身后，与博湖亲密拥抱；又变成湖里的一滴水，与每一滴水生死相依。极限疲劳，灵魂与肉体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又分离。把皮肤到经脉的疼痛，渗入骨髓的寒冷，当作一种修炼与享受。超越自己，飞在无边的波浪之上，与博湖轻轻对话。告诉它，有了今天的横渡，便与你有了一生无尽的情爱。八小时二十五分，再次踏上坚实的大地，再生般钻出水面，站上了水陆交接的湖岸线。这条在夕阳里轻轻摇摆的水线，从此牵挂着我的心海，成为生命的一条标尺。由此出发，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横渡了与北冰洋水系相连的乌伦古湖，游过黄河、长江，东海、南海……游遍所有遇见的湖海河流。每遇一片新的水域，这条湖岸线便浮现心海，撑起我从容面对的胆气。
这条湖岸线，是博湖留驻我心的美丽曲线。每一次来看望，上升一寸，便欣喜几分；下降一寸，就心疼万分。
二
那天告别时与博湖约定，我要上溯天山雪峰，看清冷的冰川滴水成溪，汇溪成河，源源流成一个大湖；从源头追踪，看微小的水滴如何长大，成大海一样。下行塔里木深处，看它流出去的“水孩子”，是怎样的感恩与回报，流淌和生长。
第二年秋天，胡杨如金似火的时候，我如约来到博湖扬水站。看湖水如何流出，成为一条大河。无论人间还是自然界。这都是一件大事情，就算在新疆这样的大地方，也是一个大场面。何况我与它们有着特殊的亲情。
湛蓝的湖水烟波浩渺，呈现出秋天特有的透彻。层层微波起于天际，如天上之水，垂幕般向脚下涌来。湖水从一个山包分流，左右两边各是一条喇叭形的水道。茂密的芦苇和红柳，簇拥在两岸，为将要成为河流的湖水夹道欢送。这些水克制着将要奔腾的激情，带着滋养万千生命的担当，平静地流向两座先后建成的水闸。闸口是两个巨大的漏斗，不停把湖水打成漩涡，吸入，又送出。我在轰鸣的水声里，听到博湖分娩的自豪与疼痛。心中为它欢呼，又暗暗祈祷：那曼妙的湖岸线，千万别被吸出缺损。
孔雀河诞生了。两条人工河道盛满湖水。并行而去。
我固执地寻找湖水的自然出口。跑到阿洪口，看青青蒹葭，掩映着幽深明亮的水面。博湖原来从这里溢出，形成许多连在一起的苇湖，乌图诺尔、海尔诺尔、古尔温郭勒、查尕拉克其诺尔……直到荷叶田田的莲花湖。这些大大小小有着好听名字的小湖，汇成一片很大的湿地。鱼游兽走，鸟语欢歌，诗意地赞颂，缓慢地涌动……这才是一条大河源头应有的铺排啊！
现在的孔雀河，改由两个巨大的闸口，免除孕育的烦琐直接生成。听从人的安排，增加或减少流量。它不再是一条自由流淌的散漫河流，以水的柔软和强大，成为满足人意愿的“如意河”。丝绸之路通往南疆的咽喉要道“铁门关”，钢铁般牢固的“天下最后一关”，建成新疆最早的干流水库，最大的水电站，为五县一市的人们输送光明与动能。完成重大使命的孔雀河，顺便滋养出阳光与水滴重合的绝世香梨，让库尔勒享有了“梨城”的美誉。还在这座城市反复回旋，留下闪闪灵动的环城水系，让这座沙漠边缘的城市充满水色葱茏的诗意。然后再去与塔里木河相会，一路浇灌无尽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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